大上午的;酒楼里无甚闲人。叫了个唱曲的妹妹;端了两壶好酒,要上两盘小菜;玄铭便自顾自悠哉吃起来。
川儿矮矮的,只能站在椅子上;那嘤呜软曲听不懂就算了;连饭都不给他吃,肚子饿死啦,眼泪巴巴的就要往外淌。
真扫兴,你有流不完的眼泪麽玄铭不高兴了;招了招手,将唱曲的妹妹叫过来:“甭给我哭丧着一张脸;爷可是付了银子的给唱点儿欢快的,再惹着我弟弟哭,小心我剥了你的衣裳扔下去。”
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第一次出来就遇上如此刁专的主顾,心里头好不委屈啊,嘴里哽咽着“是是”,琵琶曲儿一调,唱起了艳歌行。
曲子倒是挺欢快了,可恼欢快过了头。连吃饭都像在赶场,一颗花生米才刚放进嘴里,还不及嚼两下味道,赶紧速速地咽下去。
好生笨拙的女人玄铭两道好看的眉毛拧起来,玉竹扇子狠狠敲了敲姑娘的脸蛋:“换首慢点儿的~听你这样快的唱歌,爷还要不要吃饭了”
姑娘好生可怜,嘤嘤哭将起来,慢的曲子说是哭丧,快的又吃不下饭,这公子长得如此好看,怎生得万般难伺候
“哧哧~~这样的怪脾气~~”角落忽传来一声极为动听的女子浅笑,玄铭顿了酒杯,不悦转过头去。
却原是对面的桌子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紫衣美妇,肩裹一条火红狐裘,软趴趴靠在椅上喝酒。初时还以为是地底下那个倒霉了的女人逃出来,险些吓了一大跳;再细看她一眼,桃花眼眸瓜子脸蛋,虽苍白,五官却极为精致美丽,周身一股道不明的不俗风韵。
见少年看过来,紫苏莞尔勾唇回笑,难得她一贯妩媚的笑容如此纯澈和蔼。
向来做惯了遭人冷落的恶劣少年,几时受过如此温暖亲切的眼神,这感觉真是奇怪极了,奇怪到玄铭很不习惯。原还想继续调戏的,这会儿却莫名有些放不开,很别扭地扯了一把唱曲妹妹的袖子:“干脆别唱了~去,给我弟弟喂饭。”
那厢紫苏却已款款走了过来,几颗随银子打发了歌女:“人活着都不容易,你又何苦这样为难她越是地位在上者,便越要学会仁厚为怀,不然如何让大家死心塌地尊你为上”
“可恶,本殿下还由不得你一个女人教训。”玄铭弹开扇子,这会儿心里莫名地又暖又空,竟也忘了去问她如何知晓他的身份。明明很讨厌这种被人洞穿的感觉,可是想发脾气却又奇怪地发不出来,恼得他转儿就去捏川儿嫩嫩的小脸蛋。
“嘤”川儿才在偷夹花生米呢,好容易拣起来一颗,疼得立刻又掉地板上了,小嘴儿一瘪,眼泪扑梭梭掉下来。
“他还小,你不要总是欺负他。”紫苏懒懒地递过帕子,小心拭了拭川儿满脸干涸的泪痕:“可怜见的~~,你娘那一身媚骨头,有了男人就忘了儿,可是有多少天没给你洗脸了”
“干娘~~”川儿蠕着屁股爬下椅子,扭着小短腿儿缠着要紫苏抱。
紫苏淡淡笑着,伸手就要去揽他。我的宝贝儿,多好看的一双凤眸啊也是,孩子又有什么错呢有些人啊,天生的让你心疼,你看着他,好似就看到了另一个你欠了债的人。仿佛是他急急投了胎,还要再来世上瞅一瞅你,无论天南地北的,你总能第一眼就将他认出。
“干娘~~抱~~”川儿才要扑过去呢,小马甲儿却被恶劣的少年从后面生生拖住。
“臭小子,见了漂亮女人就叫娘~~”顶顶看不惯这个爱撒娇惹人疼的小屁孩,玄铭捏着川儿的脸蛋,叱他道:“你别看他可怜,他娘可是只骚狐狸,勾引了我皇叔,如今又来勾引我父皇”
才要继续往下说去,却忽然将将顿了口。该死的,发了什么疯,竟然同她一个陌生女人说这些
哦竟然还进了宫麽
“咳咳”紫苏眉眼一暗,再不说话了,喉咙里忽然有些干,见少年面前满满一杯热酒,也不计较被他喝过,端了就往嘴边递去。
只酒杯才够至唇边,却被五指白皙夺过,“哗”一声泼在了地上。
“你这样的身体,再要喝下去一条命就没有了。酒家,上壶茶水”少年太子很别扭,连他也不知为何,只看着女人苍白的容颜心中便纠得慌。
“哧哧~~你倒也不是全然的坏。”紫苏笑起来,好似突然觉得有些冷,裹了裹身上的衣裳。
“殿下不得无礼。”梯上传来一声温润动听的嗓音,却原是萧木白一袭宽袖白衣翩翩行至跟前,如玉面庞上难得的一丝严肃与不悦。
“师傅。”玄铭最是惧怕师傅,赶紧乖乖收起高翘的二郎腿。
“唔。”萧木白沉声应着,一双炯亮眸子习惯性地扫过座上女人,微微凝了眉:“这位是”
“呵呵,才见了两位公子可爱,便过来聊了几句。”紫苏站起来,也跟着回了一笑。见那厢魏阿常已在楼下备好马,便裹紧红裘颔首告辞。
一娓风韵之姿款款摇摆,直将腰上的紫玉挂坠摇得“叮叮”声响。
“嘿嘿~~师傅可是觉得她像一个人”少年太子嘻嘻的笑:“像极了那个丑女人麽”
“倒是奇怪”萧木白转过头,一贯清风如玉的容颜上难得掠过一丝疑虑。颀长的身子弯下,将正匍在地上抠着花生米的小儿揽进怀中,方才肃了颜色道:“百善孝为先,皇上近日大病,你不回去看看他,却整日的出来乱跑。以后不得随意带着川儿出来胡闹。”
太子吐了吐舌哪里是什么大病,抓回了那个妖精,整日的躲在地底下伺弄她还差不多。却也不肯同师傅多说,见萧木白揽着川儿消失在拐角,便弹开扇子自寻了他的欢乐去。
“不要,打打”白嘟嘟怀里凉凉的,一点儿也不像大大那么温暖,川儿好生不喜欢,肥嫩小手一点也不吝啬地直往萧木白脸上打去。
“川儿乖~~我是你木白世叔。”萧木白竟也由着他打,如玉面庞上挂着淡淡的笑,那笑容宠溺却偏生带着一抹苍白。
怀里缆着一颗软绵绵的生活小人,连心里头也跟着酸软起来。说来时间也不过只过去短短二年,再相见却好似隔去了两世。那个昔日冷漠不语的清寂少女,忽然换做一身妩媚如蛇一般的骨头,学会了笑学会了怒,她有了自己的脾气,再也不肯逆来顺受了;她看着他的眼里也没有了恨,甚至,她的眼里根本再也没有了他。分明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只如今果然面对起来,却好生空落也不知到底错了还是对了,到底是要欢喜还是惆怅。
“坏嘟嘟,打你”小儿还在闹,软绵绵的小手打在脸上竟也十分的痒和痛。萧木白小心握住他的手,在唇边宠溺亲了亲
去的却是寻欢归。
近日倒是开始营业了,色为人性之根本,即便天灾,店里的生意却依旧是热闹,正厅里也依旧挂着一张大大的清秀美人图,看多了反倒觉得上面的清冷女子陌生到遥远。
三楼很安静,漆黑的木门推开来,扑鼻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才走到门口便听里头在咳嗽,有绝色清冷男子一袭纯黑长袍斜斜倚在黑木软榻上,修长的手指捂着暖炉,见萧木白来,也懒得动上一动,勾唇笑道:“把他带来做什么”
萧木白小心放下川儿,微微凝眉道:“这终究是你的骨肉。”
“呵呵,骨肉她不是十分狠心麽我那样拉段请她回来,她都不肯。我病了,我说,这天下,我只吃她一人熬的药,却仍然打动不了她你看,她都把那儿当成了家,你又何必这样自作多情呢”
锻凌钰伸出修长手指捏了捏川儿嫩嫩的脸颊,见小儿立刻缩着圆鼓鼓的身子藏到了靠椅后,那冷咧的凤眸便浮起一丝自嘲:“小东西,是她将你教得这样讨厌我麽全天下的女人属她一人最为狠心了。”
萧木白从暖壶里倒了一碗温热药草,小心递了过来:“错了。谷主聪明一世,却糊涂在一时。她那样的脾气,若是果然恨你,你若在她心里果然一丝地位也不曾存下,又如何肯千辛万苦替你生下骨肉”
这世上最脆弱最难琢磨的就是情,有些情,恍恍惚惚,仿若迷雾一般罩着你的双目,你模糊深陷其中而不自知,须得有旁人将她点破,你方能看得清明;
有些情,不恍惚,也不罩你的眸子,你却永远道不出说不破因为,那原就是一个虚浮的奢望。
萧木白黯了眸子,揽过战战兢兢的小儿,小心喂了他一口糕点下去:“这些年,她一人独独撑下这许多的苦,恨你是必然。你若再不去救她,她的心才真真是死了何况,你用血在她身上植下合欢,她若不肯与你回去那嗜心之痛”
呵。
几时看到过一向清风冷血的第一公子如此落寞神情,锻凌钰凤眸一暗:“不去救她,自有我的打算。那姓何的狗东西将她送进去了,只能够让她更恨他。她若恨极了她父亲,自然她对我的恨意亦能淡开些何况,若没有足够的刺激,如何逼迫玄柯反政这天下我不想要,却总该有个人去将天下撑起,你觉得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嚒
萧木白摇头:“可你这样,只能是将她越往他身边推。你不知她根本不在宫里,我已着贺公公将宫里打探了遍,却全然没有她的踪影。放置宫里的美人,近日也个个不见,怕是皇上已经发现了不妥”
好个吃里扒外脚踏两船的狗太尉锻凌钰豁然一楞,心里头止不住一瞬纠结起来,见识过她如今的软骨与妩媚,倘若那个狗皇帝果然对她该死的
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绝冷之人,却也不见他动怒,悠悠瞥过头,冷咧薄唇勾起一抹月牙弧度,捏着小儿粉嫩脸颊道:“小东西,你可知道我是你的谁嚒
这样好看的男人手指为什么这么冰冰凉手指摹娑着下颌,直觉得浑身都被冰块冰起来了,吓得川儿小嘴唇狠狠地哆嗦,好似又想起来那个黑漆漆的恶梦:“呜呜,坏嘟嘟娘~~”
“呵呵,我可不是你叔叔。你要叫我爹叫了爹爹,我才肯去救你的娘亲”
男人却还在笑,好似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的恐惧。笑得那样好看,潋滟凤眸里只独独映着他小小的影子,像能勾人魂魄一般,将他刻进了他的骨髓深处。
看着看着,话便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爹”
那样绵软而委屈的稚嫩嗓音
锻凌钰指尖一颤,冷咧的唇角秒秒间微微抽搐,忽然便弯下腰来将川儿抱到了腿上。从未触及过的柔软感觉,明明那样小那样暖,可你抱着他,却好似抱住了整个世界该死的,他身上分明流着仇人的血统,如何这会儿却偏生不忍将他撇下
仿佛又看到从前那些只有两人相偎的日日夜夜那个永远只有黑与白两色的空荡大屋,他抱着清涩未开的少女,心里头恨自己对仇人之女生出的情愫,恨她对旧仇的懵然无知也</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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