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快到四更天的时候有几名骑手快马驰进了富安城。他们的头盔都压得很低,为了保暖用布罩住了口鼻,所以面目也看不见。迎着密密的雪网,他们先是一直奔到了总兵府,进去转了一圈之后,又直奔到了春风楼。那儿郑、樾两军阵亡将士的尸体都已经被大雪掩埋了,只是鲜血渗进雪地里到处都是一片片惨淡的红色,在火把的照耀下让人有踏进血池的感觉。
为首的那军官下了马,走到了吕异丧命之处:“就是死在这里么?遗体呢?”
旁边的人回答:“已经抬去总兵府了,和范总兵的遗体放在一处。”
这军官道:“好,定要杀尽郑狗为吕兄和范贤侄报仇!若不用用郑国人的血来祭奠牺牲的各位将士,我刘子飞的名字尽可以倒过来写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春风楼诺大的天井中走了一圈,似乎是凭吊阵亡的士兵,又似乎是要搜寻敌人的踪迹。可是,北风呼啸,四周只有狂舞的雪花。他便又转回了原处,问随行的人:“当真就只有这一处埋伏么?”
一人道:“启禀将军,卑职听说其实城西还有两处,不过都是老弱病残。”
“老弱病残怎么啦?”刘子飞道,“老弱病残就不是郑国人了么?走,咱们过!”说着,翻身上马。
“将军,这不大好吧?”随行的道,“吕将军就是要去看伏兵才遇害,现在我们只有这几个人,万一……”
“万一什么?”刘子飞道,“你不是说那里都是老弱病残么?要是老子连几个老弱病残也对付不了,老子还做什么将军?”顿了顿,又扫视了随行的一眼,道:“要是你们他娘的也对付不了老弱病残,你们也都是草包,趁早回家种地去吧!”话音落下,他已经扬鞭催马向春风楼外而去了。随行的人无法,也只好都上马疾追。
不多时,一行人就来到了城西的一处地道口。邵聪的兵士还在原处看守着,因为雪实在太大了,他们正躲在废宅的屋檐下,看到几骑前来,都出声喝道:“什么人?”
这边答道:“是刘将军来了,你们还不快快把俘虏押出来?”
士兵们怔了怔:“什么俘虏?没有这回事!”
这边即骂道:“混帐!没有俘虏你们在这里干什么?现在吕将军和范总兵遇害,刘将军就是瑞津和富安的最高统帅,他说什么,你们就要做什么。你们聋了还是瘫了?还不动手?”
邵聪的手下相互看了一眼:“现在大雪已经把这里都封死了,地道口也看不见,郑军俘虏早被活埋地下,何必要挖出来?”
“叫你们挖就挖!”这边厉喝道,“郑军狡猾无比,害了范总兵又害吕将军,如果不能把他们一个个都开膛破肚挖出心肝来,怎么能够安慰吕将军和范总兵的在天之灵?”
另一人也道:“正是,就要把这些人统统杀了,明天挂在东城墙上,保管我们这边还未冲锋,靖杨的郑人就已经吓破了胆。”
第三个人跟着附和:“不错,少时攻破郑国都城,还要把那些什么皇叔皇子的全都杀了,告慰吕将军在天之灵!”
“还不快挖!”刘子飞沉声命令,北风里,他的嗓音听来沙哑无比,“莫非这点儿小事还要本将军亲自动手么?”
邵聪的手下们无法,只有走到雪地里来,拔出腰刀,有一下没一下地挖掘。
刘子飞看出他们是想敷衍了事,拿马鞭子在空中“啪”地一抖:“你们别想糊弄本将军!否则连你们也一并治了!”
邵聪的手下满面不服,抬头看了一眼那阴影中模糊不清脸孔——他们都没过刘子飞,暗想:说话这样可恶,一定也是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最好跟范柏和吕异一样死于非命!
他们又看看刘子飞的随从们,亦是一个不识,而且连马都不下,只是周围不酮悠,根本没打算上前来帮忙挖掘。他们心中愈加忿忿: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看你们得意到几时!
雪一直不停,单凭两三个人挖掘根本就毫无成效,才掘出一个坑,转眼又被填上了。过了一柱香的光景,刘子飞显得很不耐烦,抱怨道:“这就挖到天亮也见不到个鬼影——还有一处地道在哪里?咱们先到那边去瞧瞧。”
“启禀将军,就在隔壁不远。”一个随从回答,“咱们这就过去”
刘子飞道:“好。”又吩咐几个手下:“你们几个留下,看着他们挖。”便拨转马头,朝废宅外去。
可偏偏就在此时,夜空中白光一闪。那随从喝道:“将军小心!”话音落时,刘子飞已经从马上飞纵而起,凌空一翻躲过了那致命的羽箭,而他的随从则早就朝羽箭发出的方向直冲了过去。
邵聪的手下看得目瞪口呆,未反应过来,只见刘子飞也在马鞍上一踏,借力跃了出去扑向刺客的藏身之处。
这时刺杀的手段和方才对付吕异的没什么区别,然而现场却不及春风楼那么混乱,夜空虽黑,但没有火光和浓烟的干扰,方向可辨别得一清二楚。两条人影先后消失在雪网中,不时就见到雪花狂乱地飞舞,仿佛是起了旋风,显然是已经和杀手交上了手。又过得片刻,只听有人喝了声:“怎么是你?”接着那“旋风”止住了,邵聪的手下看到刘子飞和他的随从架着一个人从远处的房顶上跃了下来。到得跟前,火把的光一照,大家不禁吃了一惊:被抓着的不就是邵聪么?而刘子飞和他的随从都扯下了遮住口鼻的布——这哪里是刘子飞呢?根本就是石梦泉,那随从就是罗满。
“邵参将!”石梦泉既惊又怒,“为什么是你?你怎么能向自己的将军下手?”
邵聪也是惊讶万分:“石将军,你不是去找玉将军了么?为什么又回来?”
石梦泉道:“我不回来,怎么能把你捉出来?吕将军就是你杀的,对不对?我如果不回来阻拦,你就要连刘将军都杀了?然后怎样?是不是郭罡叫你这么做的?”
邵聪道:“石将军,不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大局,我问心无愧。”
“什么问心无愧?”石梦泉怒道,“牺牲了这么多自己人,你这叫问心无愧么?”
“将军!”邵聪道,“郭先生说的没错,你的心太好,成大事的人不能这样。如果不除掉范柏、吕异和刘子飞,玉将军和你就不能重新掌握兵权。军队里若是一团混乱,咱们怎么出去杀敌?”
“你果然是开始就什么都知道!”石梦泉盯着邵聪,满眼尽是沉痛和失望,“从一开始在梅岭你就想着要把范总兵和吕将军引到死路上来,是不是?”想到了这一点,其他的疑团也就全都解开:“什么样的郑兵藏在什么地方的地道里,是早就计划好的,堵哪一处不堵哪一处,也是计划好的——你把春风楼地道里的郑兵放出来,然后叫人通知吕将军到春风楼去屠杀,就趁乱害死了他,你……”
邵聪不否认:“不错,一切都是郭先生的计划。只要能使玉将军重新掌握兵权,带领大家拿下郑国,小小牺牲算不得什么——石将军,你没有被人无缘无故从参将差遣到伙房去,你不知道作为一个军人跟了一个无赖军官会是多么悲惨!”
“你住口!”石梦泉道,“你既是军人就知道军队之中讲求绝对的服从,什么时候下级可以议论上级了?如果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可以为了自己的不满就胡乱行事,那么你跟范柏有什么分别?那这军队还成何军队?”
“这怎么不是服从命令了?”邵聪道,“郭先生现在是玉将军的幕僚,相信他的计策是得到玉将军首肯的。”
玉旒云的首肯。这是石梦泉最不愿意听到的。“是玉大人亲口对你说的么?”他问。
邵聪摇摇头:“玉将军和郭先生兵分两路,她早已去到朱家坝。郭先生留下来处理富安的事。”
“郭罡还要你做什么?”石梦泉问。
邵聪道:“我不能告诉你。石将军,郭先生本来是要你一杀出总兵府就立刻去朱家坝见玉将军。这里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
“我不管?”石梦泉道,“郭罡接下来还要害死多少人?你快老实跟我说!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再发生。”
邵聪咬着嘴唇定意决不泄露。
石梦泉气得直发抖:“好,你不说?罗副将,这就押了他去见刘将军,看他还怎么继续胡闹下去!”
“将军!”邵聪推开罗满,“将军如果日后要追究范总兵和吕将军的死,我邵聪愿意以命抵命。只是现在去见刘将军,那先前的努力就白费了,在春风楼和富安城其他地方阵亡的弟兄也就白死了。”
“你也晓得他们死了么!”石梦泉嘶声道,“如果你一开始就把郭罡的诡计告诉我,我好在梅岭阻止一切……”
“你能阻止什么?”邵聪道,“刘子飞和吕异已经来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他们只会给玉将军和你带来麻烦。石将军,当我求你,你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石梦泉怔了一怔:的确,让刘子飞和吕异知道他和玉旒云在富安的所作所为,麻烦就大了。可是,难道没有比杀掉此二人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邵聪还在催促:“石将军,你快走吧。我不怕跟你说,我知道你叫陈都尉把刘将军拦在城外,我已经叫人去给他通传消息了,他应该就在赶来此地的路上。如果不是吃准了他会来,我如何会在这里守侯,又怎么会把你当成了他?”
“什么?”石梦泉一惊,但知道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他自己找了罗满商议对策,决定假扮成刘子飞来擒拿杀手,但是并不知道杀手藏匿于何处,因此从春风楼一路招摇了过来,心中还是一直担忧,恐怕这杀手知道刘子飞被拦在了城外就放弃在富安刺杀的计划。同样的,邵聪如果不知道刘子飞会去什么地方,怎么好埋伏刺杀?他当然是早就安排好的。
“将军你快走!”邵聪道,“如果让刘将军看到你在这里,会牵连到玉将军的,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可恶!石梦泉知道自己的确不走不行,但是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邵聪杀死刘子飞?因招呼罗满:“你们留下应付刘将军,邵聪,你跟我走!跟我去见玉将军!”说着,一把捏住了邵聪的肩胛把他摔到了自己的马上,跟着也飞身上马。
他现在恨不得立刻飞到玉旒云跟前,揭发郭罡的所作所为——不,他想问问玉旒云,这些究竟有没有得到她的首肯。至于富安这边,郑国二皇子死了,范柏死了,吕异死了,邵聪被他抓到,暂时还不会让刘子飞捉住什么把柄。他不管郭罡还一步是什么计划,他要阻止,不能够再继续下去。
这样想着,他狠狠地一夹马腹▲骑一声长嘶,撒蹄疾奔。
然而这个时候,对面也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人喝道:“来者何人?”
糟了!他拉起面罩,伏在马背上企图直冲过去。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是冲到了一队人马当中。对方响起了一阵纷乱的呼喝之声:“恐怕是郑国奸细!快快拿下!”喊声未落,已经有好几把刀朝他砍了下来。
既不能左闪,也不能右避,他躲无可躲,只有挂下马来。可是,后面又杀来一个使长枪的兵士,一枪扎在他的马臀之上。马儿吃疼,哀鸣一声立了起来,立刻将他和邵聪摔到了雪地上。
“还不投降?”四面八方兵刃乱下,石梦泉听到其中有赵酋的声音。虽是自己的部下却有不能相认,只能竭力朝边上滚开。
不过赵酋武功过人,黑夜里也看不清对手的面目,只道真是郑军奸细,看到身形晃动,提刀便砍。石梦泉身手自然在他之上,向边上斜斜地一扑就闪开了。然而,所来的樾军甚多,躲开了这个躲不开那个,闪过赵酋的攻击却险些撞到另一个人的枪尖儿上。
“别叫他们跑了!”这是刘子飞在喊话,“他娘的,用这种下三滥的计策害了吕异,还想再暗算老子么?”
真是糟糕!石梦泉不能和他们缠斗,且知道罗满就在附近,如果被刘子飞发现,他也不好交代。
正这时,他听得耳边一阵劲风知道是背后有钢刀砍下便急忙朝前避让,可是面前又有一道寒光刺来,他根本就无处可走。心中不觉一凉:莫非我命丧于此么?
而只是这眨眼之间,猛地一条黑影扑到了自己身上,将自己揿进了雪毯,而那些利器就全都扎在了黑影的身上。
“将军……”邵聪在他耳边轻轻道,“我的确是问心无愧的,你快走!”
石梦泉一愕,寒光烁烁已经都逼到了他的面前,再也无法脱身了。
“是我连累了你……”邵聪说着,还想挣扎着站起来帮石梦泉杀开一条生路。可是身子猛地一挺,已经气绝。
石梦泉感到心中刀割针扎一样的疼。
刘子飞道:“还不把这奸细给绑了!”
“是!”士兵们都答应。拖开了邵聪的尸体,将钢刀都架在石梦泉的颈子间。
赵酋上前来一把拉下了他的面罩,跟着就呆住了,赶忙想用身体遮掩。可是已经来不及,刘子飞的火把已经指到了跟前,一惊:“石梦泉?怎么是你?”
第五十九章
?这下糟了!石梦泉看到刘子飞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晓得自己拖累了玉旒云。早知道就应该顺着郭罡的计划……然而他又怎么能够……
现在要怎样?他脑海中飞快地转过几个念头:这里都是自己在瑞津的部下,既然认出了他,一定不会和他再动手,他可以夺过一把刀来杀了刘子飞。可是,费了这么大的周章,连邵聪也牺牲了,不就是为了救刘子飞一命吗?但是,玉旒云怎么办?让刘子飞活命,就是要把玉旒云推上绝路……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他拳头握得很紧,能清晰地感觉到血管在一跳一跳地疼——赵酋就在他旁边,赵酋的刀就在唾手可得之处……
刘子飞还在笑,一种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笑容:“你不是在打猎么?打猎打到这里来了?你……”
“刘将军!”蓦地雪网中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我们打猎打到哪里关你什么事?倒是你应该驻守瑞津,怎么带着部队来到这里?”
大家都是一惊。石梦泉不知全身的血液是沸腾了起来还是顷刻冻结,他看到一人一马慢慢地走进了火把的光辉之中。是玉旒云,披风黑沉沉的,像是黎明之前的天幕。她后面跟着邓川等几十个兵士,可能是因为方才大家只顾着打斗,所以没有听见马蹄声。
刘子飞愕了愕,接着哈哈大笑:“我说你们两个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石将军在这里,玉大人你也必定在这里。怎么,什么珍奇猎物把你们二位引到富安来了?”
玉旒云冷着脸:“我爱怎么打猎好像没必要跟你说吧?梦泉,我们走。”说着向石梦泉伸出一只手来,要拉他上自己的马。
然而刘子飞鞭子一挥,插在两人中间:“呵呵,玉大人,俗话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刘某人一向都对这句话十分推崇。你们两个打猎打得这么开心,如果愿意带上我刘某人的话,我刘某人攻打郑国也愿意带上你们。”
玉旒云看了他一眼nad1(石梦泉也呆了呆,没想到刘子飞会这么直接。但转念一想,刘子飞大概以为吕异的死是出自玉旒云的安排,现在她突然出现,刘子飞不清楚她会不会对自己也痛下杀手——他虽然带着三万人马,却统统是玉旒云的部下,等于是把性命交到了别人的手中,当然还是选择合作比较好。
只是,吕异的死真是玉旒云首肯的吗?这疑问像刀一样不停地绞着石梦泉的心。
刘子飞笑了笑:“怎么?郑国是个烂摊子,攻下它来功劳虽然不算大,但是京官私自跑到地方军营里来领兵,这罪过却也不小——弄不好会被人参谋反的,何况范总兵和吕将军都遭横死,这可越发叫人怀疑了。”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吕异死了?”她时常是一副毫无表情的样子,这时也委实看不出她是真惊讶还是假吃惊。
刘子飞道:“据说是被郑军伏击,死得很惨。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虽然外面传言玉大人和吕将军不和,但是我想这是吕将军自己不好,以玉大人的气量……呵呵,总不至于跟死人计较吧?而且,你出面替吕将军报仇雪恨,正好可以辟谣,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玉旒云冷冷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一举两得。我只看到你用刀胁迫我的部下——梦泉,我们走。”她用鞭子推开了刘子飞的手臂。可是石梦泉怔怔的站着,没有移动。刘子飞就又有机会挡了上来。</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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