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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烈地翻滚,由毒液里浮出来,折射阳光,流转着灿烂的光彩,随即咕嘟咕嘟地破裂了。匕首拿出水面之后,将毒液沥尽,那纯黑的、锋利的刃边,便笼罩了一层恐怖的黛绿色花纹,扭曲仿若鬼火,仿若可怕的诅咒。太子观赏着这个过程,不自觉地稍稍屏住了呼吸。

这毒,是要送进那个人胸口的毒啊,他出神地想,那个玄衣的君王将带着这把匕首,倒在他的高堂上,他的性命将在一刹那间终结,十二旒的冠冕散落于地,在灯火下跳动,他将会从喉中吐出血的泡沫,匕首穿透黼黻纹的礼服,直击冷酷地跳动着的心脏,他那双明亮又骄傲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前方,瞳孔中带上死的浑浊。燕丹从匕首面上的倒影里凝视这一切,忽然头脑昏沉,觉得不真实起来,他猛地生出一种触摸这刀刃的渴望,然而笼罩在重重袖口里的手,一伸出,又立即被冻结在空中,怕烫似地缩了回去。

太子下令用宫中的奴隶来当匕首的毒性的试验品,结果无疑令人满意,漆黑的铁面只要稍微沾上一点灼热的红,哪怕只是寸缕,被刺伤的人就无不立即死去。匕首上的血自动汇合成一丝丝的线,不着痕迹地从金属面上淌下,又重新露出干净、黛黑色的刃边来,似乎还在渴望更多的血。

燕丹袖着双手,看那些皮肤发黑、神情扭曲的尸体被抬出去,骤然觉得,那毒大概是从自己心里流出来的。

为了炼造这毒,他已经毁掉了很多东西,很多很多,他不止把自己,也把家国社稷,把燕国的江山基业,都置于了可怕的险境,他将千钧之重系于一根轻微的发丝。知道这事的宾客有几个来劝谏他,而不知道的,则单方面谴责太子对荆轲异同寻常的厚爱。燕丹一意孤行,极力忍受各种各样的非议所带来的痛苦。

他并非无动于衷,他曾为樊於期的死流过眼泪,曾为田光的自杀自责无比,可是,这场祭典一旦开始,就很不容易结束了。他欺骗自己说,他其实是为了整个燕国,召伯自冥冥中也会怜悯地向他投来目光。美丽的毒的祭台,质地好似琉璃与玉,猩红的锦缎铺陈着,光采残忍而耀目,前前后后摆放了许多珍贵的牺牲,包括他和阿政当年相依为命的情义,依次排列的祭品的最末端,则是上卿荆轲的命,在咸阳城的大殿上,没有刺客能够活着回来。

在筹备与等待中,又是一年过去了。当蓟都里消融了雪的颜色,长椭圆形的叶子下已结出了碧玉般的花苞,暮春的杜梨花将要盛开的时候,燕丹坐在昏暗的宫廷里,伴随幽雅的熏香,给昔日年少的□□写信,蓼蓝染成的袖边,那把匕首盛在花纹鲜艳的陶盘中。

即使把所有帘栊都卷起,所有窗子都支开,也没有阳光照到他身上。在垂缬的帘幔间,他一面计算着花期,一面仔细地书写着给秦王的国书,这是要交给荆轲的国书,一笔一划,极近认真,其中无不是柔服恭敬之语,然而那笔画末端,浅浅勾折,撇捺锋利如刀,露出些微薄凉的杀意。

几个月之前,手持竹简的使臣自夕阳下而来,身上还沾着快马疾驰时扬起的烟尘,他站在堂下向太子报告,数日之前,秦国的军队已经攻陷了邯郸,公子嘉逃亡代地,自立为王,赵王迁出城投降。如当地民谣所言,直到赵国覆灭,邯郸城外的草木违背时令地疯狂生长,皆已蜕变为可怕的苍白,丧幡般触目惊心地丛立,雄武的黑衣军队列阵其中,静静等待这座都城的所有城门向秦国人次第开启。

燕丹还知道,时隔二十多年,秦王政重新回到了这座他出生的城市。一旦想到这个地方,燕丹就忍不住放下笔,感慨起来。秦王政离开的时候是小小的逃亡者,睡在母亲怀里,而回来则以君临的姿态,二十多年,他一定是一直期待着这一刻的。接手这片土地后,为了雪恨,他找出并坑杀了当年所有欺压过他的人。再没有人能害得了他了,那些在青色的帘栊外徘徊的鬼影,那些可恶的馆舍中的侍臣,那些向他和他的母亲表达过愤怒的官员、商人与民众,只要能找到的,他一个也没有放过。

在邯郸的郊外堆积起了小小的丘陵,声名远扬的繁华之都也为之失色,活下来的人战栗着庆幸,死去的人则麻木地支离。那些头颅与躯体,混合薄薄的黄土,累积成了一座高台,血液为漆饰,白骨为梁枋,哀嚎为鼓乐。燕丹想象着这样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看向春意尚薄的窗外,东风凛冽,无处不在的往事又向他袭来。

他想起在邯郸时也是这样张望,张望一个可怜的孩子,幼年的阿政,就在他的目光下,提着黑色的衣摆,撩起帘子,走过漫垂着凌霄花的廊亭,从光亮的室外穿到幽暗的室内来。那孩子被强迫与燕丹分开时,就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小小的身子依偎着他,那点重量和热度,轻微地几乎感觉不到。

时隔二十多年他还记得,孩子看向那些官吏们的眼睛,愤怒、孤僻而哀伤。

处死那些人的那一天,是个阴天,邯郸的馆舍外,没有他曾经憎恨的夕阳。秦王政端坐在垂着流苏、漆绘华美的的黑色马车上,手扶绘彩的舆边,稍稍探出身子,看那些人如何得到应得的下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无论是他们的哀告、怒骂、诅咒、哭号,都让他尽收眼底,如贪饮美酒般一滴不漏,在巨大的华盖的阴影下,君王的表情晦明莫辨。

离去之前,秦王意犹未尽地对着仇人的血肉筑成的高台,叹息地说:可惜,燕国的太子没能同我一起目睹这一幕。

燕丹觉得到了送荆轲走的时候了。

送别的仪式在寒风呼啸的易水边,唯独有这个地方仿佛没有受到春意的波及。萧萧的风声如马鸣,如箭矢破空,远远便可见到波浪滔天,激流壮阔。银灰色的浪花,卷滚着,泛着白色的泡沫,满怀愤怒的力量扑身而前,击打在岸边大块的巉岩上,立即又碎裂了,碎成一滩微小的幻影。天上浓重的阴云,形状诡谲,在这条宽广的河流上无动于衷地悬浮,岸边草木稀疏,煞为荒凉,只要稍微站久一会儿,潮湿腥凉的水汽就能把人面打湿,那股森寒几乎侵入人的肌肤,侵得人骨头发痛。

燕丹带着必要的文书和亲近的宾客,在漫天的水雾里等候他。那个被荆轲称作的知音的人,也自发地赶来为他击筑,他将筑调为羽调,敲击间带有北地的悲壮,慷慨沉郁,手法不输古音,令人想起荒山猿啼,想起关外笛声,想起枯骨黄土,想起狼火烟沙,想起过去数百年无数覆亡的国家,无数倾颓的旗帜,想起那个在洛阳的城墙后衰落的朝代,一切哀思惆怅犹若历历可数,在场之人在这样的乐音里,无不感动得痛哭流涕,而击筑者,一曲罢后,也忍不住涕泪连连,湿透了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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