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在某个特定年月,就像臊子面漂一层油辣子,属于家常便饭。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那几年,各地发生过许多起大规模武斗。造反派高干子弟机关工人各帮各派之间持械持枪斗殴,最后出动部队镇压,死过不少人。后来局势逐渐平息,动乱渐消,然而人心浮躁,暴戾的种子仍然深深植根于经历过打砸批斗混乱年代的这群人的骨血里,让人们暴躁而易冲动。天高皇帝远的西北大山沟,就是无法无规。
这事导火索是姓段的高干青年去村里消遣惹出风流债。那女孩可也不是无亲无故的,同村同姓,整个村两百来户都是一大家子,满腔怨气,来找正主讨一个说法。
当然,这事绝不仅是因为一桩不入流的风流事,归根结底是当时农村集体公社大生产、无条件调配粮食物资支援三线建设,瓜分了农民利益。大批城市青年涌入乡村,观念冲突,矛盾迟早爆发,像急流淤积在西沟最狭窄处的河道口,需要发泄的渠道。
那么孟小北呢?
他又怎会撇下少棠自己回家。
孟小北那天也没跑远。他少棠叔叔进村找人,他一人儿闲不住,不甘寂寞用小眼皮四处寻么,就被一手摇炉子烧打银器的老汉吸引了。
小北活泼好动,求知欲旺盛,同龄孩子里本就属于见识多的,颇有耐心蹲着看老汉做手艺。
他从怀里掏出几枚铜弹壳,从中挑出最完整没有缺损的一枚,递给老汉:“爷爷,您帮我在上面打个小孔,再吊个红绳。”
老汉:“你打那个孔干啥?”
孟小北:“我要挂在脖子上。”
老汉:“不给你打,麻烦死了。”
孟小北手捏着兜里的东西盘桓良久,递过去:“我拿蜜枣跟您换手艺,行不行嘛!您就给我打一个就给我打一个打一个嘛!爷爷——”
老汉哈哈笑了,架不住这执着又耍赖的猴孩子。
孟小北把铜弹壳打了孔穿红线挂脖子上,末了又想出个主意,用树棍在地上划出让他心动依赖的一个字,说:“您帮我把这个字儿刻弹头上。”
他这时候还沉浸在欢畅的心情里,想着回头怎么跟少棠得瑟炫耀……
少棠沿途跑了不知几个来回,沿着河沟寻找,怕孟小北被人打了,又怕那小子不慎失足滑到河里。
白衬衫遍布尘土与血迹,几乎看不出本色儿。
他踹翻无数人,打出一条路,惨白的脸露出情绪暗涌的潮红,心里甚至已经有不好的设想……倘若今天把那小狼崽子弄丢了,弄没了,这不是他的崽子这是人家孟建民的儿子!回头怎么跟孟建民交待,拿什么赔?!
贺少棠是个倔脾气的。以他的性子,他当时就没有想到先跑回厂去,找到孟建民,告诉建民你儿子走丢了,咱们人多力量大,再借个大喇叭,咱一起去找。在他这种人心里,没有人多力量大大伙替他分担压力责任这种念头,今天要是找不回孩子,他就永远不用去见孟建民了,直接磕死。
他就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找……
他跑在河滩上,忽然想起什么,顿住,又掉转头往支流处的山坳里跑,一路踩着水和泥。
少棠跑进山窝,那是掩在牛棚柴火堆后面的防空洞口。
牛棚里静静趴着几头老黄牛,若无其事地反刍,翻起硕大的牛眼瞟他。
木桩铁钩子上,一点黄铜色熟悉的光泽划过眼角瞳膜,随风轻盈晃动。
贺少棠心思精细,小心翼翼踱过去,摘下那东西。
很普通的一挂红色线绳,绳子末端系着一枚打了孔的铜弹壳,做工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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