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7 与君初相识(四)
满月祭是永歌传统庆典,也是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
它发生在仲夏之夜的满月当晚,从夜落月出时开始,先是森林深处祭台上漫长的夜歌祭祀,歌声和仪式一直持续到月挂中天,而后半夜又转移到各族混居的聚落中,是没有身份种族差距的彻夜狂欢。
犹如沉静和狂野的两个极端。
祭台选址在森林深处一片自然形成的圆形空地,周围环绕着茂密的银角枫。瑟银的使节就站在祭台边缘的客位。为表尊重,他在自己国家的衣着外,披上了代表灵月王庭的翠绿绶带。
他远远望见祭台周围的树林里人头攒动。夜歌祭只有居于永歌核心区域的纯血森精灵参加,除了负责轮值戍卫任务的守卫,近两千名尖耳朵全都在场,有的站在树下,有的攀爬到树梢,每个人都捡了自己喜欢的位置,神情自然又期待地望着祭台的方向。
不像是祭祀,倒像在等待一场精彩的演出。
月亮从树梢上升起时引起了一小阵雀跃的欢呼,祭典开始了。身穿华美祭袍的灵月王室成员及长老们逐一上场,用咏叹般的声调、精灵那天然适合歌唱的语言,娓娓叙述代代相传的历史。而周围的森林里既是听众也是歌者,他们在咏叹调的末尾,用层次分明的和声将这古老的歌声送上了树梢。
每个森精灵到了外界,都称得上天赋卓绝的歌唱家。他们近乎本能地将自己的声音融入洪流,汇成一曲摄人心魄的华彩乐章。
……在这场祭祀中,人们歌颂雨神,春神,也赞美命运,爱情,丰收,土地,勇气……这位沉眠在森林深处的神秘神明,竟然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信徒将信仰之力散各处……
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祭典竟到了尾声。最后的时候,那位灵月的王者亲自上了台。他却并不直接开唱,而是侧转过身,将主唱的位置让了出来。黑发少年在他傲慢的催促目光中深吸一口气,站在了那中心的位置。
他注意到长老模样的人露出了有些不满的神情,但在灵末隐约扫视的目光下,纷纷安静下来。树林周围同样有细微的响动出现,但这些都在歌声响起时,消去了。
那是怎样的声音啊。起初是温婉又低微的,却让人每个音节都听得清清楚楚,像春天里不容错过的那一点新绿,接着陡然攀升,清亮又明媚,仿佛有无边的生命力蕴含其中,伴着皎洁的月光铺洒在这片梦幻般的土地上。旋律在重复中变化,故事逐渐展开,和声从四围汇入,不光来自如痴如醉的森精灵听众,也仿佛来自森林更深的地方……
他直到歌声结束,都久未回神,直到有人推搡着,把他这位客人往外围狂欢节的区域赶去了。他匆忙间回头看了一眼,却再找不到那黑头发的身影。
和那歌声一样,像一个梦。
通往森林外围的路上长着一种米粒大的小花,泛着荧光,在路边汇成一条亮莹莹的细线,他被人流裹挟着朝声音逐渐响亮的地方去,那是白天备好了的狂欢广场,酒水和果蔬被成堆摆放在桌椅上,能发光的彩色花朵点缀在树梢间,广场在彩光下迷醉又朦胧。平时清冷腼腆的森精灵,在这一天仿佛都放开了自我,热情如火,纷纷投入到和附近混血居民一同的狂欢中,亲吻,拥抱,载歌载舞,有的直接就相拥着倒在了路边的草丛里。连他都被灌了好几杯果酒,不知掺了什幺,让他发晕。
直到有人拿着形状奇特的小瓶子,就要给他,被人拦住了:“啊呦,那孩子还没成年,不能再吃莎椰鲁鲁啦。”
说话的是一位白天见过的老妇人,身穿围裙,头巾中露出带着长毛的兽耳来。她将瑟银的客人带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絮絮叨叨:“我知道您,我的儿子就去了瑟银,成家立业,再也不回来啦,只剩我一个糟老婆子在这儿。他偶尔写信回来,提到您……”
“这里多好啊,安安稳稳,虽然单调一点,生活无忧,唉可年轻人呐,就是呆不住……”
他模糊意识到,这位叫做喀莎的老人大约是思念家人,略略和她搭话,借此冷静。他眼光瞥到黑暗的角落,那位熟悉的暗影正坐在小桌上,一只手仍然按在刀鞘上,一口又一口接连闷着酒,察觉到他视线,冲他狰狞亮了亮侧边的白牙。周围空着一大圈,或许一半因为这角落实在太黑,另一半就因为她。
“唉,阿缇也不容易,摊上这样一个妈……”喀莎婆婆看到他的目光,调转了话头,他被这话里的意思震慑了,正要发问,突然看到熟悉的身影走过来,不知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其他,脑袋里嗡的一声。
是阿缇。
半精灵少年换上了初见面那身有些破损的劲装,走到了暗影的身边,伸手去取酒壶。第一次被轻巧躲过了,第二次,他无奈喊了声“阿晴”,暗影终于停下动作,乖乖任他拿去酒壶。阿缇把他母亲从椅子上拖起来,用单薄的身躯撑起比他高了半个人的暗影,大约是要带她回家。而在他们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仿佛有意识地避让开,连眼神都不怎幺投过来。
……你只是个过客,你什幺都做不了,也什幺都带不走……
瑟银的来客对此心知肚明,可还是被一种不由自主的冲动控制着,走到少年身边问:“阿缇,我帮你好不好?”
阿缇抬起眼睛看他,眼神在绰约光影下辨不清晰,好一会儿“嗯”了一声。
他们将暗影搀行回阿缇远在永歌另一侧的家中,一路上,阿缇用一种不似他平常语气的声音对她说着话,让她听话不要动,暗影就真的温驯下来。他把人安置在简陋的床上,把刀鞘并窗台上一个陈旧的草球放到她怀里,最后对她说了一声:“阿晴,睡吧。”
他们把暗影一个人留在屋中,走出几步,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悲恸撕裂的呜咽,像孤独徘徊在荒野的离群的狼,让他不由自主颤一颤,为一个人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阿缇的脚步顿了顿,可还是继续往远处走了,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几十步后,精灵少年终于停下脚步,并不回头,有些生硬地开口:“您不用跟着我……您还可以回去,狂欢夜会一直到天明。”
“我不想去那边。”他走到阿缇面前回答他,“明天我就要走啦。今天晚上,我想陪陪你。”
“阿缇,你不开心。”
他看到阿缇猛地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用一种混杂着讶异和不知所措的眼光看他,一瞬不瞬。夜色下,那眼瞳里倒映着皎洁的月光,摇曳闪烁,湿淋淋的。
他们对视了一小会儿,阿缇忽然往一边偏过头去,和他目光错开来。少年脸颊微红,嘴唇蠕动,小声道歉:“对不起,我刚才太凶了……”
“好久没人跟我这样说……谢谢您。”
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侧脸的小酒窝,一闪而逝。
阿缇说完这句话,忽然想起什幺似的,拉起他的手快步往一个方向走去,急匆匆地解释:“您要走了,还有最好看的没带您看过呢!”
他被带着沿溪流往森林深处去,树荫越来越稠密,四下里越来越黑,到了后来,连月光也没了。周围什幺也感觉不到,除了拉着他的手,就只有夜风吹过林梢带来的寂寂的婆娑声。
仿佛是感觉到他的紧张,阿缇开始和他说起话来,他终于忍不住问出这几天最大的疑惑:“那……是你母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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