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玫眉头微微一蹙,心里不免感叹父母兄长的偏爱,又忍不住问道:“那晗娘与昐娘住在何处?”
崔氏笑道:“她们年纪还小,我不放心她们单独住,便暂时在我院子里的左右厢房中安置下了。横竖院子也宽阔,再多几个都能住下。”
“若阿嫂能让她们搬来陪我才好呢,也好过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住着。”王玫顺着她的话,自然而然地表明了态度。哪有兄嫂和孩子们挤在一起住着,她倒是一个人独享一进的道理?
崔氏借着灯火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你若不嫌弃她们吵闹,改日再问问她们罢。”
两人简短地说了几句,树荫深处,又一间灯火通明的小楼便近在眼前了。
☆、第十六章 王家夜谈
崔氏和王玫离开后,同样是风尘仆仆刚赶回来的王珂丝毫没有告退回去休息的意思,而是继续陪着父母说话。
便听王奇道:“往后,二郎尽可交给大郎了,不如让二郎搬到大郎的院子里住下罢。”
“阿爷说得是。”王珂也一付十分欣慰的模样,“想不到我离开家一段时间,大郎都能教养阿弟了。倘若他们兄弟二人住在一起,大郎便能随时管教他。如此,十五娘也能松口气了。”
李氏却抿嘴一笑:“今日大郎教二郎这番模样,令我想起了七郎和玫娘年幼的时候。那时不也是这样?后来我也将玫娘交给七郎带了。”
提到王玫,内堂中徒然静了下来。王珂朝周围看了一眼,侍婢们立刻垂首静悄悄地退了下去。转眼之间,内堂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阿爷阿娘,我遣人送的信,可都看过了?”王珂低声问。自从他得知妹妹和离的真相后,便将过程简要地写了下来,派可靠的心腹赶紧送回了长安。
王奇长长地叹了一声,脸色更苍白了一些。矛盾、痛苦和愤怒在他脸上交错,与方才那个满含笑容逗弄儿孙的他相比,竟像是猛然老了好几岁一般。
李氏保养得宜的面孔上,却喷涌出了森然的寒意:“七郎,那两个背主的贱婢呢?!”
王珂平静地回道:“不敢留着脏了阿娘的手,已经处置妥当了。”
“当初便不应该留她们一条贱命!至少也该灌了哑药打断手脚发卖出去!”只要一想到女儿在前几个月里受到的苦楚,李氏便不由得咬牙切齿,“那元十九,居然还敢闹出这种事!简直是无耻之极!玫娘当年因他受的苦还少么?!一想到那畜生,我便恨不得打杀了他!!”
王奇本便显得有些过于苍白的脸色更是浮上了一层灰败,连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是我无能,对不住玫娘……”
“阿爷……”王珂刚想说什么,李氏便火冒三丈地重重拍向旁边的凭几:“与你何干?!他不过是始乱终弃,却给自己找借口而已!你宦途不显又如何?!他们元家这两代出过高官么?!还敢嫌弃我们家不能给他助力?!”
想起当年的屈辱,她心中的怒火更是难以抑制,竟一把掀翻了身侧的凭几,猛地站了起来:“元家!哼!元家又如何!不过是胡人而已!端着个前朝皇室的名头又如何?!兰陵萧氏、弘农杨氏还是前朝皇室呢!比流着鲜卑贱血的他们可高贵多了!”
“阿娘慎言。”王七郎不得不出声打断了她。当今天子流有鲜卑血脉,娶的皇后又是鲜卑高门女子,对这种事情分外敏感。况且,当年五胡乱华,未曾渡江的那些世家大族,嫡支虽然仍彼此嫁娶,但分支或多或少都曾与胡人联姻。而太原王氏中途北渡归来,除了嫡支之外,分支也同样不得不与胡人嫁娶成姻亲。在血脉这种事上,与天子一族相比,其余世家也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通常也不愿提及这些事。
李氏自知一时愤懑失言,闭上眼,勉强平复了情绪后,这才跽坐下来,接着道:“若论门第,太原王氏比他们家高多了,只不过欺我们三房没有显宦,玫娘又是女子坏不得名声而已。迟早有一日,我们必要教那畜生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王奇有些怆然,看向唯一的儿子:“阿爷这些年的考评皆是中中,恐怕四年大考时又难以更进一步了。七郎,你可有什么打算?”他以门荫出仕,兢兢业业从不怠慢,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却仍是从七品下的少府监主簿。职官位卑,散官因家族之故已经逐步升到了正六品上的朝议郎,却也于事无补。作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之主,他虽然身体偏弱,但文才武艺亦从不懈怠。就算而今名臣辈出、能人比比皆是,按理说他的仕途也不该如此不顺——只能说,是上意如此了。
李氏也沉默着望向儿子。作为陇西李氏嫡支之女,她的眼光自然也远远超过了寻常内宅女子。夫君此生怕是难出头了,而尚未出仕的儿子与聪颖稳重的孙子,便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未来的希望。而倘若要帮女儿复仇,也只能靠儿孙了。
“我去试试贡举。”王珂回道,“不论常科或制科,出仕应是无碍。”以父亲的职官品阶,他大约是守不到门荫出仕的资格了。而且,他的文名不显,也等不来天子的征辟。不如下场一试,先博个清贵文名,从九品慢慢地往上熬。
贡举于他而言,不过是小事。更严苛的,却是太原王氏嫡脉几房所面临的困境。从父亲及族中叔伯兄弟曲折的宦途便能看得出来,太原王氏嫡脉因国朝初立时态度不够果断,毫无拥立之功,所以普遍都受到了压制。偌大的太原王氏晋阳嫡脉,大房、二房、三房数百男丁,两代以内竟未出过服绯高官,实乃几百年来闻所未闻的怪事。至于四房,出了驸马又如何,不过是帝王安抚太原王氏的心术而已。如天家所愿,四房确实也与其他三房渐渐越走越远了。倘若继续如此蹉跎下去,五姓七家之中,太原王氏恐怕便将最早降等没落——又或者,晋阳嫡支被中山王氏等分支彻底取而代之。
“你想清楚了便可。”王奇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时候不早了,去罢。”
“阿爷阿娘也早些休息。”王珂立起来,欠身行礼,“九娘也已经安然回来了,往后阿爷阿娘只管享受天伦之乐便可。外头的事,便都交给儿子罢。”
李氏双目微微一红:“七郎,以后便要辛苦你了。”
王奇长叹一声,却没有再言语。
待儿子告退后,李氏想了想,又对进来服侍她洗漱的侍婢道:“去瞧瞧玫娘可睡下了。待她睡了,便将她身边那个叫丹娘的贴身侍婢带过来。”说罢,她垂下眼,慢慢地握紧了双拳。坐在她身侧的王奇伸出青筋纠结的手掌,轻轻地覆在妻子仍然洁白柔嫩的手上,安抚地拍了拍。
王玫的闺房薰风阁占据着王家宅子第四进的东半侧,西边紧邻着家中的小花园。它其实亦是一个回字形的院落,若论大小,与母亲李氏的正内院、兄嫂居住的三进主院也相差无几。院落正中央同样立着上下两层的小楼,样式结构俱像是小巧一些的内堂。除了小楼之外,院子左右建有厢房,又有坐北朝南的正房、耳房,正房后头还有一排后罩房。大大小小竟有二十来个房间,别说是住她一个主人,就算再住上两三个人也仍然显得很是宽敞。
小楼自然便是王玫的起居坐卧之处,也是院落中灯火最明亮的地方。王玫随着崔氏缓步走上木台阶,便隐约听见像是从哪里传来了细微的铃声。她循着声音抬首望去,就见屋檐下收起的竹卷帘皆垂落着一条条赤红色的流苏,而每一根流苏尾部都挂了个小巧精致的银铃铛。当微风拂来时,流苏轻轻摆动,这数十个小铃铛便叮铃铃地响起来。铃声错落有致,又细微轻柔,听着与风铃声一般无二,不但不吵闹,反而令这寂静的夜色中多了些许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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