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钧摸了摸耳朵,不以为然,我爸又不是大师傅,我爸会做这么好吃的东西吗?
保姆从厨房里探了个头问老两口:“菜够吗,茄子和腰花还炒不炒了?”
老爷子说:“炒,今天人多,老子要喝酒,再来俩菜。”
罗强拿纸巾擦了下嘴,起身:“搁着,我炒两个菜。”
……
罗强把西装脱了,连带脖子上邵钧给他系那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别扭老半天了,可算逮着机会扯掉了。
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罗强切葱姜蒜末的用刀十分熟练,默不吭声,干活儿利索,大火炝锅的瞬间眯起的眼睫上映出一层红彤彤的火光……
邵钧嘴角弯出满意的弧度,心里高兴,带着小孩炫耀的得意。
罗强嘴上没喊“姥爷”,可是这人主动下厨做菜现个手艺,邵钧明白,罗强这是为了他讨好老爷子,就这一锤子买卖,关键时候知道轻重。罗强这种人,脾气又臭又硬的,是对谁都乐意上赶着巴结的?
老爷子隔着玻璃窗望着厨房里劳动的身影,表情深沉复杂。
老人最疼这宝贝外孙子,隔代人溺爱,外孙子在他面前予取予求,这么多年没给过一个“不”字。
老爷子问:“钧钧,这个姓罗的小子……真救过你的命?”
邵钧用力点头,慢慢地回忆:“那年郊区发大洪水,我开着车陷到水里,他受着伤,腿瘸着,从医院里跑出来找我,我俩泡在水里,差点儿冲走了淹死了!……我挂在悬崖下面,他在上面拽着我。姥爷,我现在一闭眼还能想起当时那情形,他死命拽着我不撒手,我们俩谁当时坚持不住,撒手了,那今天就没我了,您和姥姥就见不着我了……他的腿都泡烂了化脓了,腰也伤了,我俩让洪水困在山里,山洞里躲了一夜,差点儿给冻成两根糖葫芦串子……”
邵钧说着,自个儿咧嘴笑了,笑得单纯,像是回味他人生最快乐最幸福的一件大糗事儿,当年他与罗强在山洞的定情一夜,挂着屁帘儿,抽着同一颗烟,痴然相看,相拥而眠。
邵钧眼底忍不住潮湿,用力吸溜一下鼻子。
老爷子沉着脸,默默地听着,说不出话。
“姓谭那小王八蛋炸监,闹事,那次是我自己不小心,着了道。最要命的那一下,是他帮我扛的。他给我挡了,两颗特别粗的大钉子,扎到他肩膀肉里,当时流了好多血……我脾脏上扎两颗钉子,他肩膀上也扎两颗钉子,我差点儿死一回,他也差点儿让武警给打死!我肚子上留一道疤,他肩膀上也一道疤,那个疤现在还有。”
邵钧他姥姥听得,吃惊,难受,难以置信,一直拿手绢抹眼泪。
“还有这次炸监越狱,你们都听说了。当时监道里两百多个犯人,就两个警察,如果没他护着我,我那天死定了。我俩背靠背跟一拨一拨涌上来的人掐架,拼命,打,动真格的。人到了那份儿上,都忘了害怕了,恐怕死都不知道自个儿怎么死的!当时我想的就是豁出去,三爷死就死了,死也不让这帮狗胆包天的混蛋逃出去!他,他就拼命护着我,他想的可能是,死也不能让我受伤被别人害了……”
“来接应尤宝川越狱的那个枪手,当时瞄准了我,他从后面把我扑倒,枪子儿擦着我头发过去的。真的,就差那么一寸,我的脑壳就让狙击子弹给掀了!他把我扑倒在地上,抱住我的头,我也不知道他当时咋想的,可是,我觉着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做,我根本不可能看着他在我面前让人打死,我肯定也会那样护着他。”
“姥爷,我说这么多,您能明白吗?”
……
老爷子一动不动,眼眶每一条沧桑的褶皱中蕴含的都是震惊,撼动……
邵钧有条不紊地说着,陷入一重一重的回忆。这些都是他脑海里记忆中最深刻的那些事,连想都不必想,像是从心底流出来的一股泉水,缓缓倒出来。邵钧说话时那种略带痴迷的神情,老爷子能看得出来,那是任何人编纂故事绝编不出来的感情投入。
老爷子也经历过生死,经历过战斗,见识过出生入死,血肉横飞,也曾经戴着钢盔,扛着枪,跟自己的战友背靠背,明白什么叫做刎颈换命之交,什么叫做生死患难与共。
打从罗强一进门,那俩臭小子对视时眉眼间不寻常的动静儿,老头子就已经发觉出不对劲。
一直憋着不点破,是没敢往那方面深入想,太意外了。
什么干哥哥?
邵钧眼睛长在脑袋顶上一般人都瞧不上,啥时候会给自己认个“干哥哥”?!
老爷子是一名职业军人,部队里混出来的军官,手底下带过多少兵?活这么大岁数,什么样耍幺蛾子的小兵蛋子没见识过?这种事儿还能瞧不懂?
一个是部队,一个是监狱,都是男人扎堆充塞着雄性荷尔蒙气息的地方,也充斥了同性间各种微妙感情。这俩地儿混出来的,谁还能真不明白男人之间留存的某种隐秘不能见光的“兄弟情谊”。
老爷子都听明白,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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