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宗翰仍不抬头,也不说话,自顾自在纸上缓缓写着。
俞眉远等了一会还不见他示意,便自己收了礼挺背站好,也不吭声,踮了踮脚拿眼珠子觑他在写什么。
“你识字了?”俞宗翰这才抬头。堂前的小女孩虽然规矩站着,可眼里眨着不安分的光。
“认了一点。”俞眉远点头。
“过来。”俞宗翰将她招到身边,指了纸上墨字问她,“可认得这是何字?”
俞眉远低头望去,偌大的纸上,只写了两个“听”字。
“听听?”
“这是我给你母亲取的小字。她闺名言娘,能说会道,却不擅闻,故而我赠她‘听’字。”俞宗翰说着又提笔,再落一个“听”字。
听听?俞眉远从上辈子到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两个字,她亦猜不出俞宗翰为何对她说这些。上世她也是在沐善居第一次见到父亲,但那次见面似乎并不愉快,俞宗翰发了好大的脾气,自此对她不闻不问。她记不清原因了,不过当初她年幼,又悲愤难平,压不住怨气,言谈间有所冲撞也不足为奇。
“她没和你提过?”他又问。
“不曾提过。”她盯着笔尖,目光顺着他的字迹走。
“她不喜这小字,觉得我在笑她,因此只许我在无人时叫这小字。听听……”他解释一句,忽呢喃出那两字,似想起些旧事,唇角微扬了一刹。
俞眉远不知回些什么,只能沉默。
“她从前有和提过我吗?”他回神,继续写字。
“不曾。”
他笔尖一顿,再道:“半字都没有?”
言语间,有些薄怒。
“没有。”俞眉远垂了头。在扬平庄呆了六年,徐言娘竟从未向提过俞宗翰,她没有怨言,也从不自艾,仿佛生命中从没出现过这个男人。
他气息微滞,笔尖的墨晕开。
“那么她临终前,可有留话给我?”
“没有。”俞眉远重复同一句话。她抬了眼皮窥去,俞宗翰虽生得俊美,然而到底,眼角已有细纹,眉间也充满惫色。从前隔得远她从未看清,此时凑近了她才发现,他已老去。
宣纸上“听”字的最后一笔重重划下,像戳进心窝的锐剑。
“说走便走,到最后都没给我只言片语,就连死……都不愿回来吗?宁愿葬在外面,与我分穴而眠?徐言娘,你当真……绝情!”俞宗翰握紧笔杆,恨极咬牙,字从他牙缝中蹦出,带着刀剑血光。
俞眉远听得心惊,又偷望他一眼,俞宗翰眉头拧成“川”字,一双桃花眼痛怒而睁,眼里红丝泛起,将泣未泣,强忍悲苦。
这……是她记忆里从来面不改色的父亲?
是啊,虽然所有人都说母亲是被撵出俞府,可事实却是徐言娘自请出府,孤身远引,至死未归。就是墓穴,也是她自己早早挑好的,纵死亦不与他相聚。
成人的目光与孩子不同,重归而回,她看到了更多……俞眉远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俞宗翰眼里痛悔却再真实不过。只是再痛再悔,辜负的也已辜负,岁月无从弥补,生不同衾,死不同穴,那是徐言娘最后的选择。
她不懂他们,也不想去懂。就像她与魏眠曦十二年夫妻情分,在他人眼中大抵也是桩再好不过的姻缘,外人永远不懂两个人的感情。
俞眉远怜悯他,可也不打算原谅。而于他而言,别人的谅解也无关紧要,哪怕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最想得到的原谅……这辈子都不会来了。
“听说,她临终之前交代了你几句话?”俞宗翰深吸几口气,撂了笔转头望她。
俞眉远想起自己初入府时在老太太面前胡诌的那些话,想来这些话已传到他耳中。
“……娘临终交代,让我回府后好生听祖母、父亲与夫人的话,又言父亲雄才伟略,胸怀天下,与她少年夫妻,相互扶持,可临了她却未能替父亲分忧解难,亦于他仕途无助,娘说她愧对父亲……”
一语未完,俞宗翰便重拍桌子打断她,嘲道:“你母亲怎会说这样的话?她与我结发多年,性子执拗,半世不愿服软低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她怎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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