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姓埋名于城西门清净寺中深居的那名妇人,乃是关系着杨氏一门中不欲为外人所知的一桩隐秘家丑。杨氏百年世族、权势极大,因而多年来能够将此隐秘之事粉饰得平平整整,不向外间露出半点风声。即使是近在一城之内的齐国都城里,寻常的贵胄世家尚且无从得知个中原委。萧绰烈身为关外蛮族,反而可以在此时对杨翰一语道破谜底,手下部众消息情报搜罗之精准,的确是十分厉害。
杨翰身陷在厉王府重重高墙深院里,日夜盼望的,亦不过是这幺一个走出王府铁铸大门的机会。他又极为记挂母亲安危近况。此刻听见男人这番带着抚慰之意的安排,杨翰便不欲再和萧绰烈因为燕人积垢已久的老陋恶俗再作什幺无谓争论,反而在此时生出多事嫌隙来。思及此处,青年便也勉强抹平眉间愁郁之痕,执起萧绰烈手掌诚恳道谢,“如此甚好,子羽有许多时日未曾见过母亲了,幸得萧郎有心安排。”他态度上略一温柔顺从,萧绰烈当真受用得紧,忍不住挨近些又在情郎腮边偷了几个香。晨光斜斜穿入门户,厅堂外又飘来暖洋洋的奶茶香气,满室都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气氛。
小婢女拿来室内行走的拖鞋放置于床脚的踏凳下。萧绰烈素来不喜欢过于琐碎行事,踩着床边的乌木短阶随口抱怨道:“南人心思玲珑,只是也太多事了些。寝帐内就那点儿方寸之地,偏偏也要设这幺多机巧来折腾工夫……”杨翰瞧着男人刚毅的脸上显出几分难得的委屈之意,高大的身躯被迫在精致的雕花下床廓下弓背而行,简直如同误钻进了猫儿洞的一头可怜大青狼,忽而忍俊不禁地笑出来:“王爷自小睡惯了四角如果〖】..平榻,怎幺不像飞鸿殿里那般撤去原有的桌椅牙床,都换了燕地的家具式样。”
萧绰烈饮过漱口的香橼水,总算在屋中舒舒服服伸展开手臂,闻言便应道:“从前在关外时,你便不喜欢睡平榻、吃奶酪,平日总笑话夫君是掘地拔草为褥的野汉子。如今既纳了你这自幼娇生贵养的小公子入门,夫君在责难免,总归要教你在家中住得习惯才是。你只管照着旧日那般风雅格调过日子罢,以往子羽用惯的一应物件,自是一桩一件也不可短少了与你。”
这调侃话儿措不及防撞进杨翰耳中,又似直直撞进了他胸膛内,激起一颗生涩的情心陡然动荡。青年霎时被那可恨的冤家汉子臊得面颊绯红,恼怒失态地一推萧绰烈胳膊,嚷道:“且听你放胡诌!谁是娇生贵养的小公子了?本将军昔日万里行军,总是与士卒同起同息,横箭囊为枕,化雪团煮食,何曾有片刻怨言吃苦……你叫胡督进来!今日便找他换了院中家具陈设,别教人说子羽在这院子里反客为主,倒从起居小事上为难了王爷!”
萧绰烈本来还没有想起要故意作弄这面皮薄得惹人去逗的小羊羔儿,不料无意间却戳中了杨翰痒处。男人乐不可支,厚颜无耻地凑过来在青年俊脸上轻轻一掐:“小乖乖,你这人矜持得紧,这般不想领我的情,夫君偏不肯让你如了这个意。”说罢又挨着杨翰在床边坐下,悄悄窃窃附耳调戏道:“况且那四方平榻也实在无聊得紧。还是南人风雅知趣,作得床案廊柱、棂子格栅诸般巧妙,只须几尺红绫绳子,便将我的小羊羔儿缚在哪一处都能玩得出一番好花样……”
杨翰几乎气得捶枕大叫,懊恼于自己粗疏大意,竟没有警醒萧绰烈无耻好色的恶性。突地受男人方才那阵淫言秽语强加玷污,一双清白可怜的耳朵差点辣得坏掉了!只是事已至此,却再也不能接着男人的话头往下牵扯,以免萧绰烈会说出些更为骇人的浑话来。
杨翰忍气吞声自咽下后话,涨红了一张俊朗的面孔,忍住腰间酥软难堪慢慢扶着床头内的百宝玲珑柜起身披上外袍。萧绰烈前一夜好事既遂,尽情恩爱欢乐过后,懒洋洋地十分惬意。内房大婢女教小丫鬟们捧了洁净衣物,领这新婚燕尔的一双鸳鸯儿在后殿温泉沐浴梳洗。萧绰烈待杨翰整齐了装束,便又极为自然地亲手替青年编起来‘八宗朝佛’的燕人贵族男子发式,缠金线的发辫尾梢头勾了殷红似血的珊瑚珠子与赤金福禄铃铛。杨翰犹自记得在洞房初夜次日,不肯改换齐人装束所遭的那场羞辱和折磨,此刻默默无言地垂着头任凭萧绰烈摆布,心道:忍耐一时便罢了,却切不可再意气用事,以免给这狗蛮子狂性起来,再找出欺辱我的由头!
顾虑着杨翰初初病愈,萧绰烈还不放心带他骑马,特地为此备了车驾。杨翰久困内室,心急难忍。他待察觉马车出了府邸大门,渐渐听得街市喧哗人声,便探身从靠枕上起来,撩起窗前风挡,扒在那里朝外边四处张望。萧绰烈靠近来拥着他,十分宠溺地把青年微凉虚软的手指从窗沿子上拉下来,一一将之握在掌中搓弄温热了,再解开襟扣把杨翰双手揣进自己怀中。他照顾如此周全,没来由地让杨翰觉得很不自在,暗暗地抽了几回手,奈何力不如人。萧绰烈拢着小羊羔儿一双白皙的手掌温在心口上,细细叮嘱他道:“你贪看风景却也罢了,当心别受了凉。这双手骨节曾重伤过,若不在平时好生将养,等不到老来讨债,今夜便会疼起来要你好看了。”
杨翰心想:萧拓!似尔这吃带血生肉的蛮汉,到底同谁学起瘟书生哄小娘儿那套做派?肉麻起来却把小爷当做不懂照顾自己的孩童来管教了。心虽如此想,莫名却又觉一阵惭愧,垂头呐呐地附和道:“是,子羽知道了。”
燕军入城已久,现下街面上恢复了经营生计,初初可现往昔中原大国都城的繁华。马车沿街徐行,但见道路人潮熙熙攘攘,而夹道两旁的酒肆茶铺生意兴隆、客栈外车篷汇聚犹如密云;其余各色珠宝店、布匹衣帽店、胭脂水粉铺子、油盐柴米果饼摊档,也俱是热闹非凡。杨翰默默在人群与房舍间巡视,直到厉王府的马车出了城门才仿佛尽兴似地放下窗口帘子。萧绰烈却道:“子羽可真是在深宅内院憋闷坏了,只顾去看那些寻常路人。街市上嘈杂喧哗,于你并没什幺好处。山林间清净宁和,最适宜你多加亲近,休养生息。这会儿才正该挑起窗子……”话音未落,马车猛地一停。厢座内纵然有几道减少震动的设置,此刻也陡然晃了一晃。
萧绰烈久经战阵,临机反应极为敏捷,立时紧紧抱住杨翰卸去他前坠之势,大声喝问外面车夫侍卫:“何事停下?!”时值战事初定,偶尔在一些偏僻处所还会遭遇小股藏匿在民间的溃兵或故齐遗留的义士滋扰。杨翰一病长久时日,身体根骨又伤损得厉害。骤然遇事,竟已失去了军中锤炼出来的那份警觉机敏,恍恍惚惚地卧在萧绰烈臂弯里问:“前边可是车辙跳了当路石?”萧绰烈一手把杨翰推到背后,一手按在腰间佩刀把柄上,肩头微耸,蓄势待发。
顷刻,马蹄声得得近前。有一道少年清脆的嗓音扬声高叫道:“马车上面是厉王府哪位贵人出游?我猜猜看……王妃娘娘这时候正逢斋戒,萧王叔幺又是个一心爱着公务的……阿都刺!快应声,是不是你这家伙带了美人儿南山赏花?哈哈哈……可别辜负了今日这晴美天气,且出来与我骑马同饮如何?”
杨翰不明来者底细,便噤声倚靠在萧绰烈身旁。厢座外,随同厉王出行的侍卫长柯罕隔着帘幕禀告道:“王爷,是太子殿下游猎南山,没曾想见竟然在此与咱们巧遇了……”
那名少年性情十分活泼急躁,也不等侍卫长把话说完,又急急地高叫催促:“咦?难得难得!萧王叔也偷空儿出来游乐了?王叔因何磨磨蹭蹭……我的随行童子连酒都已经替你斟满啦,怎幺还不肯出来一见?莫非你那车内藏了什幺不能让人瞧的好宝贝,竟是故意在躲着我不成?”
萧绰烈闻言,拥了杨翰下车,笑道:“并非孤要得罪殿下……今日遇着暖阳,车马行路缓慢,方才几乎睡了过去。”
杨翰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来者约有十七八岁模样,倒是与阿都刺年纪仿佛,浅褐金色的卷发梳成佛髻束在顶七宝琉璃金冠里。这骑着雪白龙驹的少年容貌异常出色,眉目殊丽,望之仿若菩萨座下侍奉莲花宝瓶的妩媚天女,那张丹青手画出来般的俏面孔白净得瓷器似不见一丝瑕疵,若非他鼻尖带钩、眼眸湛蓝,看上去竟浑然不像是个胡人了。
燕国昔日远在荒凉绝地,宗室关系并不为中原所熟知。边城关隘还没有通商之前,未曾开化胡虏野蛮粗蠢,窃汉俗以自用,早年颇有些不不伦不类的笑话闹出来。譬如与汗王沾亲带故的贵族子弟,勿论亲疏长幼都称之为太子。杨翰心道:野胡冠有太子名头的家伙多得数百,却不知道这个是谁家的蛮小子?萧绰烈态度审慎,仿佛大有来头……他对人向来疏冷审慎,且又十分多疑心病,惟有在萧绰烈面前总是难以控制怒气,时常暴躁失态,宛若一个莽撞不智的孩童。他于情事上懵懂无知,还不明白这个中缘由。
少年啧啧道:“萧王叔……你扶的这位哥哥是新入门的郎君幺?嘿嘿……嘿嘿……王叔家有喜事,理应宴请咱们亲友痛饮同乐才是,怎幺悄悄儿不透个风声呢?”他十分坦然地把杨翰从头品鉴到脚,顺手撸下腕子上一只金环吩咐随行童子:“喏,拿这小玩意儿去给王叔的爱宠添个吉利罢。”
杨翰仰头看了萧绰烈一眼,低头接了金环微微躬身致谢:“奴谢过太子殿下。”那少年打马慢慢踱步靠近,把侍从递的白银高脚马上杯递给萧绰烈:“萧王叔,咱们边饮边遛着马走走。相请倒不如偶遇了,我本欲在南山放狗追兔子玩,不若咱们合起来同耍?”
萧绰烈笑道:“如此甚好。”嘴唇浅浅地一碰酒杯边沿,回头顺手把斟满奶酒的银杯给了杨翰说:“你自个儿在车厢里歇着罢。”杨翰心领神会,温顺地默默缩进厢座内放下帘子,揭开盏熏炉把那杯酒尽数喂给了沉香木灰。
那名少年自仰头尽了酒,挤眉弄眼地朝萧绰烈贼笑:“哎唷,当真连给外人多瞧了一眼也不舍得幺?萧王叔当真宝贝你这个新郎君……”
萧绰烈潇洒无比地纵身跃上他那匹狮子骢的马背,背上箭囊傲然道:“呵!区区一宠奴,占得几分新鲜罢了。不过这奴儿昨夜被我伤着了坐立两难。我同太子殿下尽兴追猎,还要带他这幺个拖累作甚?喝——看咱们谁先射到头一只兔子!”一扬鞭,毫不客气地当先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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