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叔过去拿起茶壶给沈掌柜的盖碗里续了茶水,又在沈掌柜的对面坐了,对他叹着气道:“沈掌柜你是不知道,那个世子,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那年我们虎爷也就八-九岁吧,有一天在镇子外面的津河里捞起个落水的孩子,我们虎爷好心,就给救回家来了。后来才知道,那孩子就是那个什么镇宁侯世子。说是他自个儿贪玩,偷偷溜出家,结果被人贩子给拐了。那时候姚爷还活着。老掌柜该还记得姚爷吧?”
“记得记得,人都叫他‘姚一贴’的嘛。”沈掌柜忙道,“那年我腰腿病犯了,姚医一贴膏药就给治好了。只可惜,医者不自医……”说着,遗憾地摇了摇头。
“什么医者不自医!”雷寅双猛地一拍桌子,在沈掌柜的左手坐了,愤愤道:“若不是因为那个镇宁侯世子,我姚爷爷肯定到现在还好好活着呢!我姚爷爷身子骨一向好得很,原该是长命百岁的,都是被那个浑蛋世子害的,才这么早就没了。我可真后悔把他从河里捞上来,早知道就该叫他淹死才好!”
她转向那个老掌柜,“你是不知道,那年他从人贩子那里逃走时伤了脚,我姚爷爷好心给他治了,明明在我家时都已经好转了,偏他家人找来把他接回去后,却非说他的脚被我姚爷爷给治瘸了,非要拿我爹和姚爷爷去告官,还栽赃说我们跟那些人贩子是一伙的。也亏得他那个哥哥还有点人味儿,把他给拦了下来。就这样,他们家的恶奴到底还是把姚爷爷和我爹给打了一顿。我爹还好,姚爷爷那时候年纪就已经大了,哪里经得这一遭,从那以后身子骨就不好了。若不是他恩将仇报,我姚爷爷哪能走得那么早?!偏他远在京城,身边又有那么多的护卫,便是我想替姚爷爷报仇,也近不得他的身。好在天网恢恢,他到底没能逃掉报应!”
她正说着,接到报信的三姐过来了。听到她最后那几个字,便问着她,“人抓住了?”
那沈掌柜是龙川客栈的常客,自然也认得姚三姐是那已过世的姚医的亲孙女,便笑道:“还没抓住呢,但已经有人发现他的踪迹了,想来抓住不过是早晚的事。”
三姐一向是个不容易轻信人的,便冷笑道:“未必。那人杀人逃遁至今都快有两年了,也不曾见抓住过他。我甚至觉得,许官府看他是皇上的亲外甥,才故意那么睁一眼闭一眼,放任他逃逸至今的。”
“诶,”沈掌柜不以为然地一摆手,“前朝或许有这样的事,咱们大兴可再不会有这样的事的。当今圣上怎么说都跟咱们一样,是草民出身,深知咱百姓的疾苦,再不会跟前朝那些狄人一样,不拿我们汉人当人。别说是他亲外甥,便是王子犯法,也是要与庶民同罪的。那年太子的马惊了,踏了人家的麦苗,太子还不是规规矩矩到衙门交了罚款,且还照律在街口带枷站了两天呢。皇上连储君的面子都不曾包庇,哪会包庇这隔了一层的外甥。再说,这一次有人报官,说是发现那个江苇青的藏身之处后,宫里可是直接下了死命令,不拿住那个江苇青,就要把刑部那些大人们的乌纱都给抹掉呢!可见这一回上面是动了真怒了。”
“动了真怒又如何,”三姐又是一声冷笑,“他若真想管束他那个外甥,就该自小管束起来。我可听说,那浑蛋从小就不是个好人,什么坏事都敢做。连他那个庶兄都好几次差点被他害了性命……”
“对对,我也听说过。”雷寅双伸手抓住三姐的胳膊,“我听说他骗他那个庶兄去抓蛇,那可是五步蛇!偏他庶兄命大,没叫蛇咬了。他不信邪,自个儿去摸那蛇,倒叫蛇咬了他一口。只可惜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被五步蛇咬了他都没死!”
“而且,”三姐道,“外面都说因为他杀人的事,镇宁侯已经不认他这个儿子了,且还把他从族谱中除了名。可我怎么想都觉得,这许是江家人的障眼法。你们想,从小锦衣玉食的一个公子哥儿,一夕逃亡,凭他身无分文的一个人,能逃到哪里去?肯定是有人把他藏了起来!可谁会无缘无故藏这么个杀人犯呢?只除了他的家人!”
“你这就猜错了,”沈掌柜道,“人都说那个世子是绣花枕头一肚子稻草,偏他还挺有点小机灵的,竟还知道越危险的地方越不容易招人怀疑。听说他这两年竟一直藏在离京师衙门不远处的一幢小宅子里,据说那是他奶娘的宅子,平常也只用着一个半瞎的老哑巴。这一次,要不是那个哑巴仆人忘了关门,不小心叫人看到了他,不定他能一直安安稳稳藏在那里到老呢。”又叹着气道,“就是那人太迟钝了,等回到家里才反应过来看到的是什么人。他若当场抓住那个世子,怎么着定远伯府那百两黄金的赏银也能到手了。只可惜,他不仅没能抓住人,反倒打草惊蛇了。等官府的人寻过去时,那里早人去楼空了。”
三姐不禁一阵失望,然后抬头横了雷寅双一眼,似在责怪她不该这么风风火火将她叫过来一般。
雷寅双冲她摆摆手,扭头看向沈掌柜。
果然,那老掌柜又道:“不过你们放心,那个世子再逃不掉的,他逃跑的这一路,一直有人在追着他呢。据说如今人已经被堵在京郊外的西山上了,便是抓不住,那荒山野岭的,饿也该饿死他了。”
“活该!”雷寅双又拍了一下桌子,解恨道:“就该活活饿死那个王八蛋,叫他受尽这世间千般苦后再死!”
“其实也不该再叫那个江苇青世子了,”沈掌柜笑道,“如今的镇宁侯世子,可是他的那个庶兄,他只不过是个在逃的杀人犯而已……”
一帘之隔的厨房内,“在逃杀人犯”江苇青默默眨了一下眼,然后悄悄退回到那只木盆旁,一边从木盆里拿出一只脏碗仔细清洗着,一边细眯起眼,思绪飞快地翻转着。
那掌柜的话,简直像是在说着另外一个人的故事。自出了那件事后,他确实曾在京城藏了一阵子,却并不是如那个掌柜所说的那样,藏在府衙附近,且那座宅子也不是他奶娘的,而是他哥哥江承平以他自己奶娘的名义买下的。倒是三姐说对了,他确实是被他哥哥藏匿了起来。只是,他并没有像那个掌柜说的那样,在那里一藏就是两年,而只在那里躲了小半个月而已……
自小,江苇青对危险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直觉。所以,当他在那座小宅子里感觉到某种迫在眉睫的危险后,他便谁都没有告诉,悄悄从那宅子里溜了出去。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自那以后,他就一直在被人追杀了——自然,追杀他的不可能是官府,应该也不会是定远伯陆府。因为不管是陆家还是官府,怕都更宁愿看到他在市口被当众砍头。这么想来,那唯一一个希望他悄没声息死去的,便只有……他的家人了。
若说之前他只是在怀疑着一些事,如今听到那个掌柜说的消息后,则是证实了他一直以来不愿意相信的怀疑——那个想他死,那个在背后追杀着他的黑手,怕正是那个信誓旦旦说要保护他、帮着藏匿他的、人人称道的、谦和温顺的大哥,现任镇宁侯世子,江承平了……
只有江承平知道,他确实曾在京城藏匿过。只有他知道,那看宅子的老头又聋又瞎。只有他,才会在风声过后的那个晚上,在他从那座小宅里逃走后的第一时间里,派人追杀他。只有如今成了世子的江承平,才有那个能力,在他明明逃往旧都的方向时,却引着官兵去围京郊西山。只有江承平,才会不愿意看到他被官府拿住,怕他有机会洗清自己的杀人嫌疑……
其实直到如今,江苇青也不太确定,定远伯幼子陆山是不是他杀的。他只记得,那是另一个无聊的夜晚,陆山来找他喝酒。因为无聊,陆山提议往酒里添加一些来自西域的古怪药物,说是能叫人尝到神仙的滋味……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时,他是被江承平推醒的,而陆山……胸口插着把钢刀的陆山,冰冷地躺在离他一臂距离之外……
叮。
手里的碗碰到木盆里的碗碟,发出一声脆响。立时,厨房外传来胖厨子的怒吼:“小心些!打烂了碗可是要你赔的!”
虎爷则拦着那胖厨子道:“他第一天干这活儿,总要容他慢慢学起来。”
江苇青眨了眨眼,将思绪从那些往事里抽离回来,低头看着那满盆油腻的碗碟。若是换作一年半之前,他打死也不会碰这些东西的。而恰如刚才外面那些人所说,之前的他,确实一如“混世魔王”。
因他自幼丧母,家里人总是宠着他让着他,连太后都因疼惜他是没娘的孩子,而不许人管严了他,因此,倒养得他的脾性越发的娇纵任性了。虎爷说的那个姚爷爷,他倒是记得的,但他却已经不记得,他曾被虎爷救过了,也不记得那时候他曾在这镇子上住过……
十年前,那时候他十岁,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纪。别人越是不许他做的事,他便越是想要去做。因此,当江承平再三告诫他,不能什么人都不带就一个人溜出去时,他便硬是反其道而行,偏就一个人溜出了府门。直到他发现自己被人绑架了,一切都已经晚了。人贩子带着他驾船一路南行,等他找到机会跳船逃生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带到了哪里。
他还记得跳船时,伤到脚的疼痛,却不记得是谁把他从河里捞上岸的了。就连他记住那个姚医,都还是因为,他家人找来,将他接回京城后,家里的大夫告诉他,之前的庸医根本就没有给他接那脚上的断骨,所以需要打断他的脚骨重新接起,且就算重接了,怕以后走路也会留下问题……
他记得断骨重接时的痛;他记得那时候他躺在病床上是如何的愤怒;他记得他怎么拿江承平出气,拿家里的丫鬟小厮们出气;他还记得,江承平如何替他愤愤不平,如何跟家里人说,要亲自去替受伤的他讨还公道;他甚至清清楚楚地记得,江承平回来后,怎么跟他吹嘘教训那个庸医的经过;可他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他曾到过这个镇子,曾受过虎爷的恩惠,只除了记得那个令他痛恨的庸医……
如今细想起来,他才忽然惊觉到,许姚医不是庸医,那个将他的脚弄断重接的,许才是被人买通的庸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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