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代善和元春一声不吭,由着他说。贾母看了看代善,也忍住了没说话。贾敬、贾珍等张了张嘴,可终究也没有说什么。贾珠看了看脸色惨白的贾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捏了捏。贾琏回过神来,勉强对贾珠笑了笑——赖大的事,牵涉到他的亲生父亲,始终是他心里的禁忌。
鲍五默了默,说:“太爷从灵床上被救回来之后,赖大哥就知道事情要糟!他匆忙之中,开始秘密安排退路,将赖家这些年置办的房舍和田地都悄悄贱卖了!这事他瞒得过别人,却哪里瞒得过我?我一再追问,他终于向我吐露了实话,又让我不要再跟他们家亲近了,免得事败后我被贾家当作同党一勺烩了。那时候,赖大哥本想孤注一掷,再给太爷下毒,真正置太爷于死地。只要太爷死了,大老爷的把柄捏在咱们手上,他自然会对我们言听计从,将太爷被毒死的事遮掩过去,或许还能把黑锅扣在二房的头上。只要过了这个坎,以后有的是我们的好日子!
“我知道巴豆油可以毒死人,就去黑市买,却哪里买得到?只买到了一点□□。可不等我们下手,皇上居然派了三个太医来。那些太医啥事儿也不干,只每天轮流守在太爷床前,寸步不离,所有汤药都要尝一尝。我们怕没把太爷毒死,反倒自己漏了馅,就没敢下手。
“赖大哥就想带着家眷逃了。他将真正的遗本交给我保管,又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找个机会赎了身,千万帮他保管好那个遗本,说那个遗本是他们一家的身家性命。赖大哥说,他们一家目标太大,要想真正逃脱很难。如果他们一家被抓回去,太爷找不到遗本,也不敢拿他们一家如何。他又跟我约定了一个地方,说:若是我们都脱了身,五年之后,就在那个地方相会,他把三姐嫁给我……”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强烈的愧悔之色:“可我舍不得跟三姐分开!五年时间太长了,谁知道会出什么变故呢?若是五年后三姐已经嫁了人,我怎么办?我看着手里的遗本,想着三姐,心里就起了贪念,撺掇赖大哥跟太爷谈条件!说真正的遗本在我们手上,贾家这样的大家子,要顾虑家族的名声,要顾虑子孙的性命前途,还敢跟咱们挺腰子不成?必定是要就范的!赖大哥被我说动了心,就同意了……”
鲍五瞪着满是血丝的通红眼睛,忍不住有泪水落下:“赖家家眷走的前一晚,我没有忍住,偷偷去找三姐送别。竟被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撞了个正着,那周瑞家的还开起了我和三姐的玩笑。赖大哥便说:我这一招暗棋已经暴露了,遗本已经不能放在我这里了!别人他又信不过,没奈何,只好让赖二单独带着遗本走,让几个妇孺另作一路。可没想到赖二那么没用,独自行走竟也让贾家抓了回来……”
那时候,赖大估摸着家眷已走远了之后,就几次求见太爷,想跟太爷谈条件。谁知太爷竟借口身上不好,不管赖大说什么也不见。赖大便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叮嘱鲍五保全自己,若赖家有大难,好暗中相助一二。
再后来,郑复突然带人拿住了赖大,却是出逃的赖家人都被抓回,遗本也被搜出来了!
鲍五抹了抹眼泪,突然笑起来:“太爷可知道,周瑞家的既已撞见我和赖家人来往密切,为什么事后我没有被打发了?因为我送了周瑞家的三百两银子,托她向太太求情!后来周瑞家的说,她不敢欺瞒太太,那三百两银子她都交给太太了。太太转手赏了她五十两,自己留下了二百五十两,答应容下我了!我才留在了贾家。”
贾母、贾珠、贾琏等人不由得脸上变色,贾珍脸上隐隐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忙又收敛住了。
代善目光一扫,视线掠过在场众人,已将大家的神情看在了眼里。
他叹息一声,对鲍五说:“事到如今,你还想挑拨离间,当真是死性不改!世间刁奴,怕也莫过于此了!”
“还有你们!”他转头扫了一眼贾母、贾珠、贾琏等人一眼,“一个刁奴三言两语,就让你们脸色大变……难不成别人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耳根软到如此地步,当真是……都老大不小了,能有一点明辨是非的能力吗?”
当真是家门不幸啊!代善心里无比惆怅:元丫头如此心智,为何不是男儿呢?
贾母连忙站起身来,不敢说话。贾珠、贾琏连忙起身告罪:“孙儿糊涂!”“孙儿知错了!”
代善有些倦怠地伸手朝他们按了按,示意他们坐下,不想当着族侄、族侄孙和奴才的面,让他们下不来台。
元春不得不为贾母等人解围,便问那鲍五:“那后来呢?你如此无所顾忌,怕是那赖三姐已经死了吧?赖三姐和赖尚荣应该是不会入狱的,难道你不曾照应过他们?”
毕竟那赖三姐并没有入府侍候,赖尚荣又是良民的身份,他们俩年纪也小,应与案情无涉,按例是不会被收监的——除非代善买通了官府陷他们入狱。
以元春对代善的了解,既然他选择将这些人送官,就会干脆做得坦荡磊落无比,绝不会为了陷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入狱,平白多留一个把柄给政敌。而顺天府的人又不是傻蛋,一方是国公府,另一方是国公府的奴才,错又全在奴才。该偏向谁,他们心里门儿清。根本不需要贾家交待什么、打点什么,他们自然会在律法范围内,对赖家有罪之人从重、从严处理。
听了元春的话,鲍五仿佛又被戳中了肺管子,几乎暴跳如雷:“我当然照应过他们!太爷将赖家人送到顺天府后,顺天府知府略过了过堂,便将赖三姐和赖尚荣放了,让他们听候传唤,将其余的人收了监。赖家人的金银细软、一应梯己早就被贾家搜走了。赖三姐和赖尚荣身无分文地被放出来,还是我跑前跑后,给他们赁屋子、买些锅碗瓢盆之类的家伙什儿……”
说到这里,鲍五有些说不下去了。有一种惨痛,在不断啃噬着他的内心。
赖三姐和赖尚荣虽暂时安顿了下来,但赖家还有一大家子陷在牢里。赖三姐要照顾侄儿,要探视,要打点狱卒……她从小也是娇养着长大的,并不知道如何省钱度日,那银子便花得淌水似的。再加上鲍五为了保住贾家的差事,不至于没了进项,又塞给了周瑞家的二百两银子。赖大给的那笔钱,和鲍五自己的一些积蓄,很快便见了底。
偏偏赖尚荣从小娇惯,身子骨也不结实,经过那一阵的惊吓和流离,生活条件又出现巨大落差,后来就渐渐生起病来。鲍五为了掩人耳目,也不能常去照应。赖三姐在钱财耗光、侄儿重病缠身之时,就匆匆接了一笔聘礼应急,并答应七日后过门。
鲍五再去探视时,正是赖三姐出嫁之日。他想阻止赖三姐嫁人,可一则拿不出那笔聘礼,二则赖三姐不同意。赖三姐说他仍是贾府的奴才,娶了她会就被贾家的人忌惮,她不想再连累他。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上了花轿,嫁给了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
花轿走后,他在赖三姐住过的宅子里大醉了三日。酒醒后,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
元春看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但是,那赖三姐用光了你的钱,却不肯嫁给你!对吗?”
鲍五激动地说:“她也是不得已的!她也是被逼的!如果贾家不搜走她的私房和金银细软,她又怎么会落到那步田地?贾家家大业大,却强抢了一个弱女子的钱财,与强盗有什么区别?!若不是走投无路,她又怎么会嫁给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
元春恍然大悟:鲍五憎恨贾家,这应该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了!但赖三姐的私房和金银细软,归根结底,也是她父母兄弟从贾家捞的。那种情况下,贾家又怎么可能还把这些钱财给赖家人留着?
“所以,赖三姐嫁的那个人,不是个好人?”元春继续挑他的话头。
“好人?他连人都不是!他就是个畜牲!连畜牲都不如!”鲍五咬牙切齿地说,“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在三姐刚过门时对三姐好了两日。可没过多久,他竟逼着三姐在家里接客,做那暗门子的生意为他捞钱。三姐先还不从,后来那杀千刀的竟然给她下了蒙汗药,找了三四个人来,把她……”
“三姐万念俱灰,只得勉强从了。每天熬着日子,只求把赖尚荣照顾好,盼着将来把一个好模好样的侄儿还给哥哥。后来,赖尚荣竟没有熬过来,病死了!三姐……三姐草草葬了赖尚荣之后,就……就上吊死了……”
说到这里,鲍五便似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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