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解了馋,腹中却是意犹未尽,再看看,拨拉着捡起一颗枣子,胖嘟嘟的,果肉摸起来虽不平滑倒十分紧实,只是当中紫红、两端青白的模样像是没熟透似的不大入眼,莞初犹豫了一下轻轻咬一小口,咦?这是什么?吃了这么些个甜得发腻的龙眼,此刻该是什么入口都不觉味才是,怎的依旧品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甜得如此青涩,酸得恰到好处,山间青草香瞬时就满口清新!从未品得如此美味,原是不喜枣子的人此刻一口接一口,仔仔细细地品,厚实的果肉入在口中十分有嚼劲,末了干干净净一个核,极小,若非品得仔细,许是都要嚼碎咽了,两指捏了,对着烛光……
一口气提起来,莞初再不敢动……
烛光那一头,那人不知几时已是站在门口,双臂抱着肩斜靠着,面上不似将才给她擦脸时那冷冰冰的颜色,此刻眼迷离,嘴角微挑,大红的喜袍一股子端不正的邪气。莞初只觉得雷打了似的,动也动不得,正似新床上这一捧子果壳,乱糟糟,不合时宜,藏也无处藏……
他抬步走了过来,一撩袍角坐在床边,宽大的拔步床此刻如此窄小,两人之间只这一堆小小的果壳……
齐天睿两指捻了一颗丢进嘴里:“这枣子诨名‘不落酥’,只长在山西平遥辛村乡,那一片山统共不过几个村产这种枣子,怎样?”
莞初僵着,气都不敢喘,死死抠着手里的枣核,心砰砰直跳,一时的,竟是遍寻不着袖子里那枚小银针……
“我也没吃着什么,尽是酒。”说着齐天睿身子往后一歪,单肘撑着被褥靠了,顺手又捡起一颗花生剥开,吹了皮儿,一把抓过她僵硬的手放了,“栗子要应景儿,生的,不能吃。吃这个,这个管饱。”
被他扯得身子有些歪,红彤彤的鸳鸯帐下,两人这么近,只这一下,感觉他的手热热的,莞初的心已是跳得快震碎了自己的耳朵,悄悄瞥一眼,那人只管自己剥了花生吃,“我将才见着大娘和大嫂,把你陪嫁那丫头要过来了,叫什么来着?”
莞初手窝里捧着那颗花生,心只在嗓子眼,硬生生咽了一口,方轻声回道,“艾……艾叶儿。”
语声轻,十分娇软。齐天睿又问道,“多大了?十岁?”
“……十一。”
“岁数太小了。”齐天睿拍拍手,仰身躺倒在被褥上枕了双臂,“这府里的规矩,不满十二都要在各房妈妈们手底下学本事,不能使呢。”
“……哦。”
莞初原本也没有丫头使唤,只是二娘实在怕人笑话,才把府里不剩几个的小丫头挑了一个给她,怎的倒不知齐府有这规矩,那小丫头学了几年戏未曾做过什么活计,这要落到管家奶奶们手里不知调//教可如何是好……
“我已经带了过来,横竖你自己斟酌。这房里按例该有六个丫头,就把她放在楼上,另一个么,”齐天睿轻轻嗽了一声,“从夕兄送了个丫头给你使唤,叫绵月。”
将才还忧心小丫头的人闻听此言像入定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烛光里晶莹剔透……
齐天睿微微蹙了蹙眉,“你可听着了?”
“叶先生……在府里教书?”
头一次听人这么叫叶从夕,齐天睿不知怎的觉着这三个字忽地生出好些意思来,原是该一步千里的称谓,此刻听起来竟是如此亲近。从夕兄果然不同寻常,总能弄出些旁人不及的意境来,只是她这么一问,倒叫齐天睿又好笑,怎的还没完了?懒声应道,“咱可请不起。”
她抿了抿唇,不再做声,两只小小的涡儿扣在嘴角下,乖乖的。
齐天睿眯了眼瞧着,想着依叶从夕的脾气断不会在事成之前说给她,此刻她那小心眼儿里该是怎样无奈生怨?只是这么瞧着,脸色不见凄然,红烛里粉粉嫩嫩的。
“还饿么?”
她怔了一下,摇摇头。
“那睡吧。”
齐天睿站起身摘下喜冠,自去宽解腰带,三下两下褪去喜袍并里头的薄袄,一并丢到衣架上,回头瞧见那人还僵在床边,一挑眉,“怎的?想扛着这身行头睡啊?”
他只剩了里衣儿,薄薄一身银白,莞初越低了头,只觉这房中小,只觉这凤冠轻,怎么的都藏不住,不敢喘气,生怕这一吸气有了那一身单薄的味道……
听这语声不耐,莞初这才磨磨蹭蹭地起了身,眼见他走了过来,她紧紧贴了床棱,手摸着那枚小银针死死攥了,不觉那小针细细地扎进肉里。谁知那人根本未理会她这木头桩子,只管俯身掀起床鸳鸯戏水的红锻褥单将一床的生果包罗了胡乱团着扔在了桌上,砸得那龙凤烛好是晃了一晃,屋子里的两个影子晃得好大,好近……
他并未将被褥打开,只就着那垒起的条褥仰身躺了。背对着,看不到他的脸,却能觉出那沾了酒醉的目光,直烧得她如覆针毡。强挣着,莞初挪动了脚步,挪到梳妆镜前,抬手卸那凤冠,双手冰凉,哆哆嗦嗦,左右寻不着结系的地方,镜子里狼狈得满脸通红。越急越不得章法,好容易扯下来,直拽得头发乱糟糟的,随手拨弄了几下,实在受不得那背后的眼睛,赶紧转回身。
他……几时笑了?还是……那眼睛一直就是笑她的?此刻双颊泛起了酒气,红晕迷离,看着她愣神儿,他一侧身,单肘支了,冲着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身边。
莞初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成了冰,他这是叫她自己躺过去么?那一脸醉朦朦的笑似有若无,风流极致,像是他两个早有前缘,更像是笃定了她的轻佻,没有了凤冠的遮掩,只这目光便轻薄得她无地自容……
这一刻莞初早就想了又想,一夜又一夜,生怕自己失了神,错了手,种种情形都想遍,想过他冰冷,想过他贪婪,想过他莽撞,想过他大醉而归,却怎么都没想过竟是如此风流笃定。这么便宜地躺了,要她“自投罗网”,而她,正像落在那网罗里的雀儿,依旧看得到天,自由的手脚,却飞不了……
一只呆呆的小兔子,这一张掸去脂粉的脸慎得惨白,眼睛里那琥珀如此剔透,烛光透亮照进那怯生生的心底。这一夜,只要他想,她便是要这么怕,岂不有趣?喜宴之上,齐天睿不敢痛痛快快地饮自己的喜酒,此刻这洞房花烛,若再不消磨一些,岂不冤枉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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