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初屏了气,不觉病中枯瘦的手,但觉出那细细微微的颤抖,气息不匀,强睁着老眼昏花,眨了眨,红丝漫布,就着泪光,那眼中方才有了亮光,一寸一寸抚过她的脸颊,轻轻揉搓,虚病的身子竟是再攒不足一口气,唇颤颤巍巍,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这光景着实出人意外,老暮之年见了隔代孙媳该是欣喜享福才是,如何心酸至此?不敢造次,房中一时哑然,众人面上的笑容都不知该如何收敛,正是尴尬,只听得大太太阮夫人道,“瞧老太太心疼的,这孩子生的多好,将将这头一面儿见着我就……”说着低头用帕子沾着眼睛,泪水显是早一步流了出来,又强笑哽咽道,“真真是……眼熟。”
众人不解,却有人解。闵夫人冷在一旁,面容僵硬,老太太这光景显然是记起了这丫头的生母。从不知那女人是什么模样,只知自家男人活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未曾舍得放下,此刻看老太太睹念旧人,该是这母女十分连相,难道当年的她……便是如此清灵灵的可人?这故人的泪,究竟……是他一个人放不下的心思,还是这一家人放不下的心思?
屏在胸口强撑着的一口气被大太太一句话打得粉粉碎,真真像是一巴掌端端扇在闵夫人脸上,多少年的心痛都不及这一刻的羞辱……
“面善自是眼熟。”坐在另一边的三太太林夫人柔声接了话,起身走到莞初身边轻轻揽了肩头,“昨儿秀婧秀雅回来就直说嫂嫂好看,今儿一见果然不俗。这么水灵的孩子,多少赏心悦目,谁人不爱呢?”转而笑看着半天无人理会的新郎倌,“天睿啊,你说是不是?”
一时众人哄笑,这半日的悲戚尴尬都化作其乐融融。齐天睿干嗽一声也不得不赔笑,毕竟三婶算是为他娘解了围,只是瞧那丫头被这一奚落似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粉面桃腮,难为情地低头抿嘴儿一笑,那份甜,甜得人心腻,活脱儿一副心满意足的小妇人模样。齐天睿在一旁瞅着,心里真真稀罕,自当这世间能比他还无耻笃定的压根儿就没有,看来真是少见了世面!
老太太这一刻也缓了过来,闵夫人和林夫人搀扶着重靠在坐褥上,眼里头才算又平静下来,叫了天睿过来一道站了,看着这一对儿红彤彤、漂亮的新人,笑容满溢,吩咐道,“天睿,带你媳妇见过伯母婶子和你妹妹们。”
“是。”
两人相随先来到大太太面前行礼,先前的红眼圈已然褪去,阮夫人微笑着起身扶了他两个,亲亲地握了莞初,如将才的老祖母一般摸摸她的脸颊,“这孩子生的这么可怜见儿的招人疼,莫说是天睿,便是咱们瞧着也喜欢。”说着轻轻拍拍莞初的手,一本正经道,“往后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来告诉我,咱娘儿们把东院的门一锁,让他在外头求去。”
新娘子被说得满面绯红,一屋子的女人更笑开了,病榻上的老太太也逗得合不拢嘴。头一次见大伯母如此打趣儿说话,齐天睿虽是被接连揶揄笑得尴尬倒也觉着新鲜,只有落在人群外的闵夫人听得出来:这一句,并非玩话。
一对新人又转向林夫人,口称“见过三婶”两人行礼,起身被林夫人揽了,笑道,“这个礼我是一定要的。”这位婶娘年纪不到四十,身材高挑,柳眉杏眼,一身袄裙虽是上好的云缎,却是一色天青,发间一只翡翠金凤钗,耳边两颗鎏金银环宝玉坠,喜庆不失稳重。字正腔圆的京城口音,语声却是江南的软柔,绵绵的,似那鹅蛋脸庞上总是温和的笑,甚是暖人心。
莞初不觉悄悄纳罕,齐家长辈如今还在官中任职的只有三老爷齐允年,听说此人一介文官却有雷霆之势,行事果断,大刀阔斧,是朝中有名的“虎将文差”。不久前高升右都御使、巡抚西北,这样一位人物偏有如此温婉柔媚的夫人,岁数似也差得多,膝下又只一对双胞小女儿,也是有趣。
见过了两位太太,莞初抬眼再瞧,房中华衣丽服、人虽多倒大致都分得清,只有边上一位妇人,眼眉含笑半日不语,她与林夫人一般的年纪,面上妆容雅致,精描细绘,一身杨妃红的云缎袄、双臂上绕着水纹披肩,身姿婀娜,丰韵聘婷,实在不俗。此人绝非仆妇下人,却又不曾在这堂中落座,莞初暗自想来该是个尴尬之人,不知该如何应对,犹豫着看向身边人指望他引领,岂料不待齐天睿接应,身后竟是传来闵夫人的声音,“这是你大伯家的姨娘。”
有婆婆亲自来指点,莞初赶紧福身,“见过姨娘。”
方姨娘紧忙着双手接了,“可是不敢。”又啧啧赞道,“真真是画儿一般的女儿,我只当咱们家的女孩儿算得标致了,这一瞧见,才知当真是井底之蛙了。”
齐天睿笑道,“姨娘这话是要得罪人了。”
“可不是!”女孩儿们都围拢过来,“姨娘真是偏心呢!”
“哎哟,”方姨娘笑得暖,十分端庄,一边一个揽了秀婧秀雅,“一个个都是美人儿呢。”
方姨娘这边一热闹,端端冷了那高高在上的阮夫人,看着她冷脸不应身边只有自己的儿媳兰洙,闵夫人这才气顺一些,更走近,笑意融融,拉过一旁抿嘴儿笑的女孩儿对莞初道,“这是大伯家的秀筠妹妹,那两个小姑娘是三叔家的秀婧秀雅妹妹。”
眼前这女孩比莞初年纪略小些,身量苗条,面容恬静,柳叶儿弯弯,小鼻小口,丹凤轻挑,许是气血不足人有些苍白,更让这双眼睛总像是心酸有泪又似怯怯含羞,没有秀婧秀雅那小女儿的娇俏,只如水边那柔柔的小柳儿,细雨随风,袅袅婀娜。莞初伸手轻轻牵了她,“妹妹。”
白净的小脸羞得红扑扑的,她似比这新娘子还要难为情,一开口语声极软,“嫂嫂。”
林夫人笑道,“我这两个是聒噪的,秀筠最是个可心人儿,往后姐妹们常在一处,嫂嫂多照应担待才是。”
“她能知道些什么,”未待莞初应,闵夫人道,“不过是白长了年纪而已。”
林夫人闻言笑笑,未再接话。
“回老太太、太太、奶奶们,”众人正说笑着,外头小丫头进来回话,“三爷送了回礼帖子进来请老太太、太太示下,问老太太、太太可还有什么吩咐?”
老太太应道,“正好儿,快让他进来见见哥哥嫂子。”
传话出去,不一会儿挑帘子进来一位公子:青丝高束,上插镶紫晶镂雕白玉鎏金簪;身穿织金妆花缎宝蓝箭袖,外罩水蓝鹤氅裘。眉似飞剑,目若朗星,浅麦的面庞高鼻宽额棱角分明;宽肩束腰,身型款款,翩翩少年郎增之一分多,裁之一分少,一撩袍子单膝跪地,书生儒雅掩不住英姿挺拔。
老太太应他回话,旁人都似平常,只有这唯一一个似是见到了那云天之外的来客。齐天睿原不在意,一眼瞥见,端端吓了一跳,只见那丫头雷劈了似的,将才的笃定与装腔作势全然不见,此刻一脸呆怔,两眼发直。齐天睿不觉蹙了蹙眉,天悦生就一副好皮囊,小的时候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常被这做二哥的捉弄给他穿了女孩衣裳逗他玩,好在模样美倒不妨碍他长志气,长大了正经习了几年武算是有了男人气。可看这丫头的眼神并非是那痴心女儿见着美少年,倒像见了鬼似的脸色发白更甚惊吓。不管她是看着喜欢还是怕,这一副看痴了的模样实在丢人,齐天睿不经意上前宽袖之下一把握了莞初的腕子,那铁箍子一般的力道足足让她醒了。
“来,见过三弟。”
莞初回了神,慌乱之中直往齐天睿身后躲。他手下用力,紧紧攥着她,几是将人拖了过来。
“二哥,”天悦颔首见过齐天睿,又对着莞初深深作揖:“天悦见过嫂嫂。”
莞初屏了气,恨不能也闭了眼,可怎奈那腕子上的力道似要捏断了她,再不容她躲避,只得搜刮着力气挤出一点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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