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苍白,咳嗽发冷,此为阳虚之状。如此,甘草干姜水可振奋阳气,按照方子去抓药,用水煎了,平日里注意服用即可。”
旋即铺纸研墨,沈覆敛眉,利落地开了方子,捏着笔杆子的手苍白且病弱。
他薄唇翕张:
“好,下一位。”
合该是今日最后一位病人了。
沈覆心道。眼角余光依稀瞥见一抹明黄,而后眼底伸来一只白净的手,指甲圆润,指尖修长。
“什幺症状?”眼皮也懒得抬,两指虚虚一扣,沈覆淡然问道。
谁道对面沉吟半晌,却只听得一声吞哽残唾声。
“……师父。”
他二指尚搭在那纤细手腕之上,微凉的,和着少年温热的体温。
“师父。”
那藏剑少年哑着嗓子,期期艾艾地沉沉唤道。
面前坐着的,正是自己唯一的亲传弟子。叶晚桥。
沈覆对上少年一双熠熠发亮的乌黑眸子,蓦地收了手,不紧不慢地起身收拾物什,而后转身往院落中走去。
“师父——”
沈覆的步子未停,声线沉稳:“不要叫我师父。”
“师父,您……”
推开的柴扉发出如尖叫般的吱呀声,叶晚桥快步跟上,尚不及捉一抹那墨色的袖摆,人便膝盖一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膝下砌着湿滑厚苔的青石板砖,硌得皮肉生疼。
“师父,我错了!”叶晚桥喊道,“我知道错了!您回万花谷罢。”
沈覆端着墨砚的指节发白,用力阖了眼睛。
“我已经没有脸面再回去万花谷了。”
“我错了,师父,我错了……”叶晚桥咬着唇,须臾,哆哆嗦嗦地从袖底翻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物什。不多时,空气中便弥漫了一股子诡谲幽香。
还未看清那物,那厢沈覆鼻翼翕忽,陡然瞪大双眼,只见他漆黑瞳仁震颤,血丝贲张!
“你这孽徒,滚!”
沈覆一声怒喝,墨袖一挥,掌风迎面扫来。只听得一声闷响,叶晚桥的身子便飞了三尺远。胸腔阵阵发闷,喉头腥甜,而手中攥着的物什却执拗得不肯放开。
“我并非有意折辱师父,只是。”叶晚桥咳嗽几声,“师父只有靠霜花才能抑制住体内毒物,延续性命,如此万花谷的师伯们便可早日研讨出对症良方!”
见沈覆不置一词,叶晚桥忙忙地膝行上前,话语中带着央求:“师父,回去罢,师父!”
叶晚桥的指缝中,似绽着一朵白中隐青的花。花蕊似烛芯,花瓣如缀透亮青玉屑,如裹覆薄霜之花。
从前沈覆于落星潭茅屋前的院落中,亦曾种有大片如这般晶莹雪亮的霜花。
少年手中的花沾了稀泥,有血珠依附在其之上,仿若春雪点妆的梅枝,若雪虐风饕中极目而望的天际一片稀薄的残霞,亦如那人雪白狼毫笔尖的一抹朱砂。
叶晚桥将身板跪直,发起轴来,“若是师父不与我回去,我便在这长跪不起。”眼睛一闭,泪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你。”沈覆始终未敢回身,恨恨叹一句,“那便跪着罢。”
“师父……!”
沈覆听得身后小徒弟嘶哑的哀求,心脏猛地绞紧。便忆起某一日,叶晚桥偷在饭菜中加了霜花碎末,沈覆气极,将其赶出房门跪了一夜。恰是暮春时节,叶晚桥顶着雨横风狂捱了三日三夜,寒气入骨,湿邪外侵,时至今日也落了病根,他气血弱、下盘虚,连功力也减退不少,确是不能再这般惩罚了。
沈覆沉吟良久,兀自进了屋子,只留了扇门在身后。那厢叶晚桥立即泥鳅一般遛了进去,一抬眼,见师父端坐在榆木扶手椅上,身形单薄虚弱,眼下发青,脊背却挺得笔直,听闻动静,一双深沉的眼直直地看向少年。
“出入门时,我是怎幺教你的。”
叶晚桥一怔,复又跪地,忙答:“徒弟谨遵师父教诲。敬祖先、重宗长,睦宗党、重师友,行仁义、笃诚信。心怀天下,普同一等,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沈覆点了点头。
“……黄帝内经,太素卷,背与为师听听。”
叶晚桥不假思索,张口便道:“一曰握针,取法于巾针,去求寸半,牢锐之,主热在头身也;二曰局针,取法于絮针,第其身而卵其锋,主治分间气;三曰提针,取法于黍粟之锐,主按脉取气……”
“好。”沈覆打断,脸色缓和了不少,“说说山居剑意剑法要点。”
“重剑无锋,与形不露,大巧似拙,举轻若重。一式夕照雷锋,招……”
沈覆轻咳,叶晚桥似受惊的小兽,忙收了音,仰着脑袋看他。
沈覆抬了抬手,又继而问了些许医术与剑术相关的,或基础或刁钻的问题。叶晚桥答得行云流水,从容不迫。
“好,极好。”沈覆牵了牵嘴角,扯了一抹淡然的笑,恁的凄迷惑人,直将叶晚桥瞧得迷迷瞪瞪的,“如此,师父再没有什幺可教你的了。”
沈覆站起身,掸了掸衣角,上前将叶晚桥扶起,“你已出师,今后别再缠着师父。”
叶晚桥闻言,抓了沈覆袖摆缠了上去,慌乱道:“师父,我不出师!”
“晚桥……”
一近身,少年身上竟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以及那熟悉至悚然的霜花花香。沈覆嗅着那味道,双眼发红,如遭雷殛,瞿然道:“你,你竟——”
叶晚桥见状,更是使了蛮劲往师父身上贴去。殊不知,他自那日起日日用霜花沐浴身子,时至如今,那股味道是渗透发肤骨髓,活教沈覆一碰便收不住神。
“滚开!”
袖底霜花颓然落在脚边,叶晚桥死死拽着沈覆,“不。”
“滚出去。”沈覆暗自蓄力,“徒儿……切莫害了师父。”
“师父,同我回谷罢,我定想尽一切方法将您医治好!”
沈覆摇头,阖上眼睛,不让徒弟看了自己双眼赤红、青筋暴现的失控模样,“师父从医数十年,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
叶晚桥眼角发红,紧紧挨着他。
“莫害了师父,晚桥……我若是再像先前那般发狂,莫说不配行医,不配做万花弟子,也不配为人师表,更……不配为人了。”
“不。不……都是徒儿害了师父……”叶晚桥攀上沈覆肩膀,发热的脸颊蹭在沈覆颈窝,滚烫的泪水与沈覆脖颈的冰冷虚汗混在一道,“是徒儿害了师父!”
沈覆侧脸的青紫经脉隐隐迸现,他将叶晚桥从怀里往外剥,像剥离自己的一层肤肉。而那人却好似生来与他一体,黏黏腻腻,飞天遁地也挣分不开。
“叶晚桥。”沈覆咬紧牙花子,从齿缝中擦出一句话来,“出去。”
叶晚桥执拗地抓着沈覆,甚至动手扯了自己外衣,好让那霜花气味散发得愈加迅速,教师父拒绝不了自己。
“师父,徒儿求您,徒儿从来都是敬仰师父的,从未忤逆,从未僭越,只这一次……师父,您断了药引已有数月,您自己也知道,撑不了多久的……”
沈覆喉头上下翻滚,从嗓子底漏出一声沉沉的喘息。
“徒儿求您,回万花谷罢。”
此时此刻,鼻端萦绕的,是让自己神智尽散的迷乱花香,怀中抱着的,是自己的亲传徒弟、唯一的徒弟。
是毕生所倾,是神之所往。
这一刹,恍若身处大漠中踽踽独行,他成了一个将死的干渴之人,而面前的,就是千仞之水。
“若师父因徒儿失了性命,我又怎敢苟活!我无法看您如受万蛊噬心,含愧而死,若是师父不依,不愿跟我回去,您杀了我,您就杀了我,您……”
叶晚桥仍不住地劝说着,樱色小嘴一张一翕,话语间,依稀能见那里头深红柔软的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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