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二门外停下来,几个婆子上前施礼,又搬来脚凳,伺候沈妍和平氏下车。海嬷嬷到二门内吆喝了几嗓子,立刻有婆子抬出两顶小轿,放到沈妍和平氏的马车前。平氏仍在昏迷中,唐嫂和陆嫂把她抬下来,扶她坐进了轿子。
“姑娘快上轿,正等着呢,早就盼你们来呢。”海嬷嬷笑得很殷勤。
沈妍笑了笑,浅施一礼,说:“嬷嬷也看到了,我现在衣衫不整,姨娘也满身狼狈,又昏过去了。惦记我们,可我们不能这样过去行礼,要是冲撞了,可是我们的罪过。烦请嬷嬷向禀报一声,容我们梳洗后再过去磕头。”
“姑娘考虑得真周到,我这老婆子真是不中用了,让姑娘见笑了。”海嬷嬷叹了口气,吩咐道:“何瑞媳妇,你带几个婆子抬上姨娘和姑娘,拿上她们的衣物行李到青莲院。张槐媳妇,你领几个人跟着马车到后门,卸下重物件,再把马车安顿了。你们一个个都小心些,别慢怠了姨娘和姑娘,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嬷嬷放心。”
海嬷嬷跟沈妍告了罪,就进了二门,想必是向海氏报告去了。丫头们收拾好随身的衣物用品,交给婆子,贵重细软则亲手拿着,向青莲院走去。张槐媳妇带人引领马车去后门,沈妍给白芷黄芪使了眼色,两丫头就跟着马车过去了。
婆子抬着沈妍和平氏七拐八绕,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沈妍都被颠得昏昏欲睡了,轿子才停下来。她平静了一会儿,揉了揉太阳,脑子才清楚了。
“姑娘,青莲院到了。”
沈妍下轿,放眼一看,嘴角挑起冷笑,“多谢几位嫂子、嬷嬷,雪梨,赏。”
雪梨应声,打开布袋,拿出小银锞子,打赏侯府的下人。媳妇婆子们接过一钱多重的小银锞子,立刻眉开眼笑,对于她们这些使仆人来说,这份赏也太重了。雪梨在发赏银时,随便跟她们闲话了几句,就算是混了个脸熟。
“姑娘,赶紧扶姨娘进去吧!一会儿大夫就来看姨娘了。”
“多谢何嫂子提醒,青莲院周围风景好,我喜欢得很,都忘记进去了。”沈妍说得是实话,但不知传到海氏耳朵里,会不会变了味。
青莲院坐东朝西,与候府的方位一致,是一座小二进的院子,地方很大。可这座院落却不在侯府的内院之内,偏远又荒凉,想必以前是打理花林和湖溏的下人们临时休息的地方。沈妍觉得这座院子不错,风景好,最重要的是安静。
院子周围风景不错,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湖溏,清荷迎风,碧波荡漾。前面是一片绿草茸茸的空地,一条青石小路转了几个弯,才通向内院的月亮门。左侧是密密麻麻的竹林,一眼望去,满目葱绿,也看不到边际。右侧有一个小花园,隔开了一片梅林,花园好象没修剪过,很不整齐,鲜花倒开得五颜六色。
青莲院的房子半新不旧,屋里屋外象是刚洒扫过,收拾得很干净。门窗也都擦洗过了,窗棱上还糊上了茜红色窗纱,远远望去,朦朦胧胧,很鲜亮。房里家具摆设不多,桌椅床榻都是旧的,床上的铺盖很糙,却也都能用。
沈妍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微微摇头,在武烈侯府住的地方要比她们在金州差远了。可她又能怎么说呢?京城的日子不好过,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只要能大体过得去,她就想忍耐,毕竟她们是初来乍到,许多事情要立足之后才能谋划。
她让下人把平氏安排在青莲院的正院,她自己则住进了正院后面的抱厦。马车把行李放到了后门,没等沈妍开口,得了赏银的婆子们就去抬箱笼了。行李抬进来,沈妍让唐嫂和陆嫂带几个丫头收拾,把所有物品都分门别类存放整齐。
时候不早,可平氏还处于昏迷中,大夫也没来。沈妍怕海氏挑礼,再生出是非,就想先一个人去给海氏请安。她收拾好,刚要出门,海嬷嬷就带了,还带来了大夫。海嬷嬷见到沈妍,那张老脸笑得就象一朵盛放的老菊花,让人不敢亲近。
“说平姨娘不舒服,就要劳烦姑娘照看,你们又车马劳顿,今天晌午就别去请安,先休息,等出了晌,估计四少爷也回来,到时候再过去。还亲自向郡主和老太太告罪,说你累了,郡主和老太太都让你明天再去请安。”
“多谢嬷嬷。”沈妍几乎要感激泣零了,“烦请嬷嬷代我谢过。”
大夫给平氏诊了脉,开了药方,海嬷嬷让婆子送走大夫,又让人拿药煎药。沈妍冷眼看她,也不说话,等海嬷嬷指挥停当,她送上了一个丰厚的红包。海嬷嬷没有推辞,就笑纳了,象她这种极别的下人显然收红包早已收得轻车熟路了。
“姑娘,有句话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可别见怪。”
“嬷嬷提醒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见怪?嬷嬷请讲。”
“姑娘是主子,别的我也不敢多说,可到了京城,就要有礼法,就跟你们在金州不一样了。”海嬷嬷顿了顿,又说:“就拿住这套院子来说吧!姑娘将来是正妻的份位,姨娘是妾,姑娘应该住在正院,让姨娘住到后面的抱厦里。我也知道姑娘感姨娘的恩,可规矩不能废,这也是***意思,姑娘可要多思量。”
沈妍就是傻子,也明白海嬷嬷的意思,海氏给沈妍抛出了“绣球”,想把她拉拢过去,孤立平氏。如果不出意外,沈妍就是徐慕轩的妻,海氏是她礼法上的婆婆。与准婆婆搞好关系,以便将来在侯府立足,就没必要顾及一个妾的死活了。
“多谢嬷嬷良言,一片苦心,令我感触颇深,也感激不尽。”沈妍叹了口气,又说:“正如嬷嬷所说,姨娘对我们一家有恩,我要是一个连恩情也不知道报答的人,恐怕第一个厌弃我,我又怎么配让看重我呢?”
“姑娘可真是明白人,你这么说,会更看重你。”海嬷嬷的脸笑得快抽筋了,可沈妍从她的眼底却看到了失望,还有埋怨沈妍不识抬举的恼恨。
海嬷嬷还想跟沈妍多说几句,厨房就送来了饭菜,沈妍主仆要吃饭,海嬷嬷赶紧告退了。沈妍亲自把海嬷嬷送到大门口,亲热道别,好象相识很久一样。
沈妍有十二道份例菜,凉热搭配,荤素齐全,听送菜的媳妇说是海氏专门交待下来的,给沈妍按侯府小姐们的份例。平氏有八道份例菜,菜品比起沈妍要差一些,听说这是有子女的姨娘该享用的份例,无子的姨娘要减半。她们的下人则是一荤一素两个菜,外加一个汤,主食很多,随便吃,和侯府的下人们是一样的。
不用沈妍示意,雪梨就拿出银锞子打赏了送菜的婆子媳妇,顺便问她们一些闲话。见沈妍出手大方,婆子媳妇们也乐得送人情,跟雪梨说了好多私密话。
吃过饭,沈妍刚歇了一口气,就有丫头来报说平氏醒了。沈妍赶紧过去看平氏,正好药也送来了。沈妍试了试药,没什么问题,就亲自喂平氏喝药。
平氏推开药碗,又开始哭泣,“轩儿,我要见轩儿,我的轩儿……”
“娘,轩儿跟侯爷去赴宴了,晚上才能回来。”
“不,去叫他回来,我要见他,我的轩儿……”
“娘,你身上有伤,先把药喝了,轩儿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不喝,我没病,我要见轩儿。”平氏一扬手就把药碗打翻了,一碗药全洒到沈妍身上,裙子上弄脏了一大片,往下滴嗒深褐色的药汁。
平氏要出去找平慕轩,被两丫头拼命拦住了,她又开始挣扎哭闹。
沈妍紧皱眉头看着平氏,丫头要伺候她回房换裙子,也被她甩开了。她很生气,平氏怎么变成了这样?怎么会变得这么不可理喻?有时候就跟疯子一样。她本是极有耐心的人,平氏一次又一次闹腾,把她的耐心也折腾光了。
许夫人说平氏反常的表现说明她有灾,这点沈妍默认了。今天若不是平氏突然跳下车,去大门前叫喊闹腾,也不会凭白无故挨一顿打。那些婆子确实事先埋伏下的,如果平氏能忍耐一时,就不会被打伤,就不会惹上这场灾祸。
这几年,思念儿子占据了平氏全部的心思,又不得不压抑忍耐,她心里那弦绷得太紧。一旦那弦绷断了,人就会失常、会崩溃,就象平氏现在这样。
她体谅平氏的思子之痛,可别人会怎么想?她们今天刚进侯府,海氏就给了一个“隆重”的下马威,她们现在没有反驳的余地,更没有反驳的力量,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忍。可平氏这么闹下去,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还会连累徐慕轩。
“玉扇、珠扇,你们放开姨娘,她愿意做什么,就随她去。”
“姑娘,她……”玉扇和珠扇满脸犹疑,但还是放开了平氏。
平氏听沈妍这么说,又见丫头不再拦她,就跑到门口,抓着门框痛哭,也不挣扎着要出去了,也不闹腾着要叫徐慕轩了。由此可见,平氏处于崩溃状态,却没完全失去理智。沈妍冷眼看她,心中的疑团加大,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记住,从今天以后要叫姨娘,不能叫,这是里侯府,不是金州。”
“是,姑娘。”玉扇和珠扇都很机灵,这些规矩她们都懂。
不管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还是道义礼法的规定,哪怕是游戏规则,只要想混下去,都要遵守。只有先融入环境,才能改变环境,这是沈妍行事做人的原则。
平氏呜呜咽咽,抓着门框的手慢慢松开,一屁股坐到地上,指着沈妍,哭声更大,“你就是想攀高枝,呜呜……我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人家都说……”
沈妍气得脸色苍白,咬了咬牙,强忍住要流出来的眼泪,不再理会平氏,快步出去了。她大步向抱厦走去,实在忍不住,就抽抽咽咽哭泣出声。
几个丫头追上来,满脸气愤,埋怨平氏,替沈妍抱屈。
雪梨递给沈妍一方丝帕,“姑娘别哭了,咱们刚到侯府,没的让人笑话。”
白芷嘴快,叹气怒问:“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可理喻?”
黄芪扯了扯白芷,说:“叫姨娘,以后不能再叫,免得吃亏。”
“知道了。”白芷叹了口气,又说:“姨娘以前也不是很明白的人,却也不糊涂,很疼姑娘。这几天就是不一样了,还骂姑娘没良心,是不是被小人挑拨了?”
沈妍突然停住脚步,几个丫头跟得太紧,撞到她身上,才停住脚步。
“雪梨,在客栈,我出去的两天,姨娘都是见过什么人?”
“除了许夫人,姨娘没见过任何人,都是一个人闷在房里。”雪梨见沈妍沉思,又说:“奴婢听玉扇说,许夫人去给姨娘讲经,姨娘就让她们出来,到门口守着。每天讲完经,许夫人还要跟姨娘说好多话,有一次还陪姨娘哭了一鼻子。”
第一次见许夫人,沈妍心里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知道她是钱益的妻子,沈妍认为她想攀附权贵,可现在看来,好多事情并不是偶然,似乎也没这么简单。
沈妍点点头,“雪梨,你瞅空偷偷问问玉扇,许夫人和姨娘都说了什么?”
“是,姑娘快些回房梳洗吧!别让侯府的下人看到。”
武烈侯府到处是深坑、陷井,一步走不好,说不定就会粉身碎骨。沈妍知道平氏的情,一心想护卫她,没想到她误信谗言,居然连沈妍都怀疑上了。
以后,在这危机重重的侯府,还不知道斗争有多么惨烈、每走一步有多么艰难。沈妍不怕平氏帮不上忙,可她若成为他们的包袱,就会增加很多麻烦。
或许,这些就是许夫人和某些人愿意看到的吧!
沈妍洗了把脸,躺到床上,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着了。她心里烦闷憋屈,睡得也不沉稳,一觉睡醒,她的身体不那么疲乏了,脑子仍旧眩晕迷糊。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又端坐到床上,用双手揉两侧的太阳。揉了几十下,又用两手的中指按住头顶的百汇,轻轻揉压的几十下。她再次站起来,挺直了腰,摇动脑袋,向左向右各三十下。之后,她拿出一把特质的牛角梳,以督脉为分界线,梳理头顶上肝经、胆经、肾经和膀胱经上的道。
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她就做完了头部的基本保健,脑子很快就清楚,身体也轻松了。她呼吸了几次,就让丫头们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
“雪梨,你去看看姨娘,把那两个红色锦盒带上,那是准备让姨娘送人的。”
“是,姑娘。”雪梨带上礼物出去了。
白芷拿出一套颜色偏深的衣裙,说:“前年夫人给姑娘做的衣服就剩这一套干净了,要是今天这套再弄脏了,姑娘明天就要穿好料子的衣裙了。”
“黄芪,你把那两套弄脏的衣服拿给唐嫂,让她赶紧洗了晾上,明天要穿。”
她今天要去拜见海氏,穿了普通的衣服,明天拜见松阳郡主和徐老太太,就变成名贵的衣服,这不是给自己挖坑、又打海氏的脸吗?虽然还没见海氏,她也知道这人是个心肠毒辣、有手段的人,必须要处处防备,时时小心。
收拾完毕,沈妍让丫头拿上给海氏等人准备的礼物,就去了平氏房里。平氏衣衫凌乱、头发披散,正坐在床上发愣,看到沈妍,她就沉下了脸。
沈妍松了一口气,平氏看到她还有反映,哪怕是恼恨,她也很高兴。这说明平氏的崩溃是间歇的,还没达到神经错乱的地步,应该不难医治。
“姑娘,姨娘不梳洗,还……”雪梨的目光瞄向被摔碎的红色锦盒。
沈妍蹙了蹙眉,“雪梨,你再去替姨娘准备一份礼物,玉扇,去打水拿妆盒。”
“是,姑娘。”
“娘,咱们初到侯府,按礼数,就必须去给、郡主和老太太请安。郡主和老太太让咱们明天再去,可咱们要去见,轩儿也快回来,您还是梳洗吧!”
平氏冷哼一声,“你不是让丫头们叫我姨娘吗?你怎么又叫我娘了?这些年我白疼你了,你可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一点良心都没有。人家就说到了侯府你就会踩到我头上去攀高枝,我当时还不相信,现在算是看透你了。”
“人家说?呵呵,人家是谁?是许夫人?许夫人这经讲得也太深奥了,连娘都能听到那么多意思来。”沈妍笑得很轻松,好象本不把平氏的话放在心上。
平氏本来就不明,耳子又软,现在又处于半崩溃状态,许夫人不是简单人物,本事不低,若要挑拨生事,三言两语就能挑起平氏心中的闲隙。
如果沈妍跟平氏计较,生出怨恨,那岂不正中了许夫人的圈套?沈妍已经想明白,若不让许夫人等人得逞,她就要做到不跟平氏计较,哪怕只是表面上。
“你别管是谁说的,反正人家的话是对的,你急着巴结海氏,不就是想攀高枝吗?”平氏冷哼一声,又说:“郡主不会让庶子承袭爵位,将来,爵位就要落到郡主和侯爷的亲孙子身上。海氏生下过嫡子,可惜死了,她要想保住自己在侯府的地位,就要从庶子中过继一个儿子,将来承袭爵位。
七少爷蠢笨不成器,九少爷还小,也不聪明,轩儿比他们强多了,海氏要想在侯府立足,就只能过继轩儿。将来轩儿袭了爵,成了一等侯,我还要看海氏的脸色吗?还有你,我抬举你,你就是侯爷夫人,我不抬举你,照样可以把你贬为妾室,你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想攀高枝也要放聪明点儿。”
听平氏说完这番话,沈妍冷眼注视她,心里不由轻颤。平氏就活生生坐在床上,可沈妍却感觉这些话不象出自平氏之口,凭沈妍对她的了解,她没有能力把事情分析得如此透彻,估计这些也是许夫人说的,许夫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平氏有了这样的想法,一旦让海氏知道,海氏是不会留她的。她们进府时闹的那一场是海氏给她们的下马威,沈妍也见识了海氏的手段。可现在,她本不能说服平氏,只能等徐慕轩回来再说,府里的情况徐慕轩更清楚。
沈妍坐到床边,轻声说:“娘,世子爷就留下了三个儿子,七少爷和九少爷确实不如轩哥儿,可要过继谁为嫡子、将来承袭爵位还没定下来。我们初来侯府,身份也摆明了,就要向伏低做小,这也是为轩哥儿谋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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