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之灵终将归于赐灵的上帝。
.
有人在哭。
是女人的哭声。
辛丰翎倏地睁开双眼。
他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漆黑。
天空是黑的,大地是黑的,前后左右都是黑的。
辛丰翎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梦。
因为他不可能看到黑色。
在遭遇王国军的毒气弹埋伏之后,辛丰翎的视觉神经受到严重的损伤。那双曾经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变成了一对浑浊不堪的银灰色眼球,如同一滴浓黑的墨水被大量清水所稀释。辛丰翎的世界漂浮着挥之不去的浓厚雾气,目光所及皆为朦胧的白影。
所以他不可能看到黑色。
不知何处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辛丰翎走向哭声传来的地方。
哭声骤然停止,又突兀地在相反的方向再度响起。
辛丰翎调转脚步走向声源,那哭声像是在和他玩捉迷藏,又一次突然停止再在另外一个地方响起。辛丰翎执着地追逐着梦里的声音,这个声音对他而言十分耳熟,可他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一定是因为那场手术,辛丰翎心想。
在战场上,被敌人活捉是比战死还要可怕的事情。王国军花费巨大的代价捉获了帝国的少将,自然会用尽一切手段对这个棘手的敌人进行残酷凌虐。这不是刑讯而是单纯的虐待,敌军并不打算从辛少将口中挖出什幺情报,他们只是为了折磨辛丰翎而折磨辛丰翎。
辛丰翎隐约猜到了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一定是帝国的王族,新王在报复他,报复他夺走了他的至爱。
想通这一切后,辛丰翎感到十分可笑。他一辈子都不会为这件事而愧疚或后悔。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就弄到手,这就是他为人处世的原则。
辛丰翎放下心来,无论帝国王族对他做了什幺,最后他们一定会把他放走。等到那时,他又能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了。
地下刑讯室里感知不到时间的变化,辛丰翎目不视物,只能从温度的变化感知季节的迁移。在那间刑讯室里度过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后,敌人把他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是一间手术室。
手术之后,辛丰翎发现自己失去了一段记忆。
他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忘记了什幺,或许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或许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他想不起来,只知道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失去记忆比失去视力还要可怕。辛丰翎失去了一段人生,而一个人恰恰是由他经历的人生所塑造的。失去视力的辛丰翎还是辛丰翎,但失去记忆的辛丰翎再也不是原来那个辛丰翎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忘记了什幺,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如同一副地图中最复杂的那一条道路被墨迹污损;如同一副肖像画的眼睛被裁纸刀生生地刮去;如同一座高塔被炸弹炸毁,地基暴露在外,高耸的塔尖却仍然诡异地悬浮在虚空之中。
我忘记了什幺东西。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有人在哭。
是女人的哭声。
辛丰翎猛地转过身,正好对上一对黑漆漆的眼睛。
那对眼睛是如此巨大,它们以一种遮天蔽日的姿态占据了漆黑的梦境空间,仿佛天上的星星骤然降落人世,凡人遥望星空时会觉得星星非常微小,甚至还不及爱人那双美丽的眼睛;等到星星降临到眼前,人们才能察觉到星辰之宏大壮观。
在这对巨大如星球般的眼睛前,凡人渺小得宛若宇宙中的尘埃。
那对眼睛的瞳孔骤然收缩又急速放大,仿佛在专注地观察辛丰翎。辛丰翎感到窒息般的压抑,太阳穴传来剧烈的抽痛,仿佛有什幺东西试图通过一个洞回到辛丰翎的脑袋,却因为体积庞大而无法挤入窄小的入口。
在那对巨大眼睛的注视下,辛丰翎痛苦地跪倒在地。
“你是谁的眼睛?”辛丰翎问。
那对清澈的眼睛转了转,它们是如此宏大,辛丰翎能够看清楚眼珠里里外外的每一个细节;它们又是如此美丽,如同雪山之巅的纯美湖泊被上帝当作镜子悬挂在虚空之中。
“告诉我,你是谁?”
那对眼睛开始变得湿润朦胧,一滴透明的水珠顺着球面弧度滑落。
啪嗒。
啪嗒。啪嗒。
那对眼睛开始哭泣。
朦胧的水汽氤氲在那清澈如湖泊般的眼瞳中,巨大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重重地砸在地上。本应广袤无垠的梦境空间居然为眼珠落下的泪水急速盈满,澄澈的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没多久就没到辛丰翎的胸膛,沉重的水压挤压着他的胸腔,他艰难地发声:
“你到底是谁?”
辛丰翎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他忘记了一切,但他忘不掉这双眼睛。
这对眼睛一定属于一个人,而这个人对他而言无比重要。
静谧的泪水淹没了辛丰翎,在泪水的海洋之中,他无力地下沉。
那对眼睛的主人究竟是谁呢?
“辛少将!辛少将!”
“您能听见吗?”
“元帅来了,快点让开。”
辛丰翎睁开双眼,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醒过来了。
辛丰翎试图移动手指,他全身僵硬得没有一点知觉。他眨了眨眼,眼睫毛的尖端触碰到纱布。头部传来纱布包扎的紧绷感,他的眼部一定被包裹了许多层纱布。
“丰翎,我的孩子,你回家了。”
“父……亲……”
辛丰翎嘶哑而缓慢地喊道。
护士给他喂了些清水,辛丰翎干涸如沙漠的喉咙终于得到了滋润。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护士们立即支起病床的上半部分,又给辛丰翎的腰背后面塞了绵软的枕头,让他可以坐得舒服一些。
辛丰翎喟叹一声,言语变得愈加清晰:“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和我的父亲单独说。”
床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答声,接着医生护士和军部官员们很快涌出了病房。偌大的病房瞬间安静下来,一只戴着皮质手套的大手搭在辛丰翎插着针头的手背上,有人用一种令人无比信赖的语气说:“丰翎,我在你身边。”
辛丰翎将脸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尽管他什幺都看不见。
“父亲,我被俘了多久?”
辛元帅向来沉稳的声音流露出些许沧桑:“整整十二个月,我的孩子。”
十二个月幺?
辛丰翎感到十分烦躁。
十二个月能发生太多不在他预料之内的事情。他不喜欢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
辛丰翎首先将自己最担忧的事情告知父亲:“王国军对我实施了洗脑手术,我失去了某些记忆,直到去年夏天为止的事情我都还记得。军部命令我回总部述职,上一秒我还在前线整理行装准备回来度假,下一秒我就躺在王国军的手术台上了。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些什幺事情?”
“果然如此……”
辛剑锋低低地说了些什幺,辛丰翎没有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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