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希道》〈章二三?与君伤诀〉#4
汴梁外城北厢之处,绵长的五丈河缓缓抹流而过,兀自蜿蜒出一川悠然,映照出岸上来往穿行的百工之人,如在河面上绘出了一幅横卷长幅的市井工笔之画。
倏地,一匹快马如一柄迸射的疾箭,锐利地穿过街市、穿过往来行人,踢踢跶跶的马蹄声沿着街市衢道被拉得绵长,蹄声践过处,彷彿被颳起薄薄烟沙,在空气中掀扬翻飞,将一方日常从容的空间,搅得一时凌乱失序。
黎府宅邸,以一贯严肃凛然之姿耸立于千百寻常家户之中,黑墙乌瓦,高壁阔户,色调新异,夺人眼目。即使是日光清透的白日,仍不改丝毫慑人心魄的氛围。那穿过街巷的快马急蹄而至,在黎府门口被狠狠一扯缰绳,扯出拔尖般的长声马嘶,好似要扯裂黎府一方凛然诡谲的静谧。
只见那马尚未伫稳脚步,一抹高大魁梧的凛然身影便翻身下马,脚步略带匆急自府外跨过门槛,忙忙劫劫,直行入正厅之后,随即抬手召来家僕,冲口便问:「九少爷呢?」
见黎仲容面色铁青中有慌急,那家僕一时也给问得慌乱无措,嗫嗫嚅嚅地答:「九、九少爷……在他、他的屋里呢,只、只是好像在整理行……」
那家僕句子都还未说完,只见黎仲容脚步一转,那高大得令人难以逼视的身影一旋,自正厅的偏门穿了出去,留下那未曾看过黎仲容这般气息急促的家僕,愣站在厅内丈二金刚摸不着脑。
黎仲容穿过正厅那扇通往后苑的偏门,三步併作二步跨下廊道小阶,穿入那一方旷大的苑中。春日百花竞豔,无论是栽在壤圃中的、植在与腿一般高的盆栽里的,或是那高于头顶的茂树枝梢,只要是属于春季的花种,皆舒展苞瓣、倾囊而出,好似欲在这花类繁多的苑中,艳压群芳,成为最明艳的一株。
黎仲容毫无心思一赏行道两侧的美景,只是催急了脚步直往前行,那宛如鹰隼般深邃的眸眼,锁住了后苑彼端、那幢畸零坐落于一角的屋轩,凝着眸光不肯移开,高大粗犷的身影,穿行在这乱妍争绽的花苑之中,格外突兀惹眼。
一跨上独属黎久歌的屋轩时,黎仲容张目便望见,黎久歌桌案上,搁着他一些零碎的细软,散散地搁在捲裹行囊用的布单上,似是收拾至半途,桌案旁,黎久歌斜身而坐,右手握着随身长剑,横在身前,左手以绸布覆在掌上,细细擦拭,将剑身拭得宛如带霜的秋水那般寒亮,黎久歌凝视着剑身的一双冷漠褐眸,好似亦因此给点染一丝兴味──他向来便是爱武成癡。
然黎久歌那双映出寒芒的褐眸,一自眼前的剑身上抬起,便望见了伫立在屋外短廊上的黎仲容,眸中方升起的一丝玩味瞬间被一抹嫌恶掩灭,他将剑稳妥收入手中剑鞘,懒懒站起身,拎着剑,靠着身后的墙柜,冷冷出声:
「你来做什幺?」
「你真想走?」黎仲容眼眸一睨,睨向桌案上那些衣杂物与长剑,口吻凉冷。
「呵……你该不会特地自朝中赶回来,就只是为了阻止我吧?」一见黎仲容,黎久歌又挂上那副讥诮冷讪的表情。
「我说过,你不许自这座府邸离开。」黎仲容语气凝冷,沉声喝胁。
「难不成你有法子日日在此守着我行蹤幺?」黎久歌剑眉凉凉一挑。
「即便要如此,我也不会让你走。」黎仲容低声喝道,话语中有着不容推翻的坚决。
「呵……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可笑幺?我可是要成全你、成全你整天掖掖藏藏这幺个不中用的儿子的心思啊,」望着窗外黎仲容一脸铁青,黎久歌讥讪失笑,可那凉凉的笑中,却有一瞬、好似全化成了他隐在寒凉口吻背后的痛楚,「你为什幺……就是不放过我?」
「你是故意气为父,还是当真这幺想?」黎仲容拧起的眉宇之间添上一抹阴霾,遮去了他眸中瞬生的苦涩。
「呵,难道不是幺?」黎久歌当黎仲容装傻,走近了黎仲容所伫立的窗边,一面荒唐失笑道,「幼时,我日日苦读、不过是为了让你欣慰、不过是为了在这个家里出人头地、不再因为母亲身分低贱而遭人欺侮,而你说我资质不够、不要我上那国子学丢你的脸。每当皇帝或朝中众官访至,你永远只让我乖乖在屋里待着,不让见客,难道不就是如黎季尧那班人所说的,因为身为一品将军、却有个上不了国子学的儿子,说了要教人笑话幺?」
黎仲容鼻息益发疾重粗浊,面色绷得死紧,好似紧咬着牙、却说不出话。
黎久歌又跨近一步,盯着黎仲容的面上只有一片无情的凉冷,可眸中,却是深邃得望不见底的怨、与恨:
「从我自河南习艺回来,苦练了数年而习得剑术上乘,你却不曾正眼瞧过一眼,有一回,我说,我欲参与朝中武试,可你应了什幺你可还记得?『你可知,我便是武试判官之一,劝你莫费心力了。』朝中年年赐下荫补之缺、大哥、四哥、七哥依序领此荫福而受荐为官,今日于朝堂之上,你也提荐了十一弟,不是?那我呢?我真的比他们差幺?你可知,在这府邸里的日子,我所受的是如何的奚落与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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