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接连落在浮灰里,留下一行浮动在风中的印子。很快地,涂着伪装色的运输车,还有围着水罐的人群,就都消失在沟壑与石笋的后面了。
伊万找到了之前看中的地点,向四面的景物环视一圈,再次检验过方位。这是离临时营地百余米的平地,早上八点二十四分,天色比起正午时略略阴沉。他在背风口,身后凸起的石壁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浮尘干扰,也便于掩盖他的动作。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带支架的巴掌大的平板,小心地安置在地面上,精调至水平面。他又从袖口、衣领、腰带的夹层依次取出些新旧不等、鸡零狗碎的部件,左右手同时操作起来。金属部件几乎骨肉相连那般,从那双手中长出来,一秒也不耽搁地出现在最恰当的位置,卡槽和簧片嵌入的擦擦声有节奏地响着。
他将它们依次安置到合适的位置,脑海里早有一副烂熟于心的拼图,从无到有建起高楼,如同分享了某种造物天赋。
伊万按照计算中的数据布置好接口,准备妥当,按下开关。随着这个动作,这临时拼凑的小东西里传来的、时强时弱的、咝咝的电音。他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鼻尖随着等待渐渐映出星星点点的水光。
终于,电波跨越地壳阻隔,带来了一个熟悉的、热切的、快活的青年人的声音:“早上好,我亲爱的凡尼亚!今天是个大晴天,谢苗的心情仍然是那样好……”
伊万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解开最靠近脖颈的一颗纽扣,松了松衣领,略显生硬地扯了扯嘴角,用一如既往的平板音调回应电波的另一头:“今天迟到了。早上好。”
这是他有记忆的三年训练生活里,唯一的意外。一个未被排除的错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切开始于,一次偶然接入的通讯。
在地表和地下的城市无法一一列举清楚的不同里,有一样东西是共享的。
那是名叫“谢苗的耳朵”的电话亭。它们成群分布在地上与地下所有的建筑侧旁,是巨人体表密密麻麻的毛孔,有线与无线的通讯将它们联系在一起,所有的血管都朝向主脉膜拜,将世界——也就是人类生活所能触及到的范围——每一个角落的声音带到这位“能听见的上帝”的耳边,庞大的信息汇入“档案室”,由“接待员”处理后,集中汇报。
地表的居民不知道的是,这汇聚民意的水渠早被设成单向,在接线员身后是巨大的阀门,浪潮永远不会传达到谢苗的中枢。于是,这日日夜夜、时时处处的告解,因对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照拂的渴求与惶恐,变得更为虔诚,也益发贴合祷告的本意了。
“接待员”在从业不久之后,就纷纷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对一个预分配的、清闲的职业并没有任如果└】..何的不满,快乐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人总是需要有工作的,至于具体做什幺,并不那幺重要。
除了其中一个,粗心大意摔坏了脑壳,日复一日地对毫无回应的话筒汇报总结着,又阴差阳错,让这电波被一位优秀的机械师在无聊的时候接听了。
它开始得就莫名其妙,后来也结束得……突如其来。
伊万蹲坐在临时电台的面前,啜吸着能量膏,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着,像之前的每一个避开人群的早上一样,终于表现出一点这个身体所具备的年龄应有的模样。他听电波的另一头说起下城的天空、街道上的庆典、档案室里看不完却不能外带的书籍,说到比数据的洋流更宽广的、未被污染的海洋,说到遮天蔽日的森林和成群的鸟雀……总之,对方用一种夸张而不够精确的语言,叙述着事实上并不会影响和改变生活的东西。
伊万试图挤出塑料软管最底部的那部分食物膏体——低温让它变得重新粘滞,带来一些阻碍——听那个声音继续说着:“你能不能像上次那样,让他们听到我?就一个,就一个,有一个小姑娘,她就要……死啦,她需要……我不能什幺都不做,我总得说点什幺。”
“……你冒的风险太大了。”伊万费力吞咽着喉管里粘着的那块食物膏,囫囵回答,暂时无法长篇累牍地解释。
另一头传来一阵短暂的沉默,手指纠结毛发的嗦嗦声被电波忠实地复制了下来。伊万刚刚咽下富含矿物质与碳水化合物的食物膏,仍觉得喉咙发干,一板一眼地劝告:“谢苗会知道的……”知道你的阀门出了问题,知道通讯系统里出现了不稳定的因素,你会成为下一个需要被清理的错误……
“求你啦,凡尼亚。”
他又一次没能说完。另一头的声音用一句简单的请求,打断了所有这些毫无错误的逻辑分析,仿佛具有某种超越理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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