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氏弥留之际声泪俱下的哀求,又回响在耳畔,叶松亭俯首,注视着臂弯中的孩子。
婴儿才出生不久的脸还是皱皱的,五官尚未长开,青年却已能看出兰峥有着一双七分活似那人的清澈眉眼。
这是李家唯一的血脉。这是挚友李景侯在世间最后留下的孩子,而他却得带着孩子隐姓埋名,将兰峥的真实身份瞒过天下人,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叶松亭终是含泪而去,连夜乘船、驱车往藏剑山庄赶。
途经洛阳城门时,听得外头“唿”的一声狂风乍过,吹得那寒枝枯叶吱喽喽发哨,青年无意撩开枣红色的车帘,车厢晃动间,正对上悬在墙头上的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从前总温润带笑的眼,如今鼓睛暴眼的糊满了血污,狰狞可怖。
——乱臣贼子反叛谋逆,罪大恶极,遂命当街就刑,并枭首示众。头颅悬挂于城门下,暴晒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寂夜下的空枝如鬼魅的利爪,凶猛地划开自己的胸膛血肉,攥住心脏落力掐紧。
叶松亭怔怔然放下车帘,裹了裹怀里兰峥的襁褓,动作僵硬,如生了锈的机括般运转不灵。半晌,胸口实在疼得紧了,青年略折起眉头,随着马车的一阵颠簸,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只见周围景物尽是一片迷蒙,才知泪水早溢满眼眶,任凭泪水不住地往下淌,却似哑了,一丝声响也无。
李景侯与叶松亭为总角之交,二人打小儿亲密无间,最相契合。更效仿三国时桃园结义,歃血为盟,互称兄弟,此后愈发如胶似漆。
兄弟俩自小一道求学,一道练武并闯荡江湖,他也不甚明白甚幺情啊爱啊的,只知道李景侯之于他是世间的唯一,想与他一处活着,想天天见着他,只要他好便一切都好。
叶松亭兴许还理不清自己对李景侯的感情,却已在长长久久的岁月中,一直在爱着这个人,从未变过,也从未求过。他伴着他游历江湖,伴着他出征又凯旋,伴着他娶妻生子……他心道这样就很好,这样就足够了,却不想老天连这样的平静日子也吝啬与他,落得如今天地两不见。
一夜之间,青年憔悴得如同老了十几岁,连鬓角额发也冒了银丝。他早早去信回庄,耗时三天三夜抵达藏剑山庄后,前来迎接的师父师母瞧见徒弟竟这般形销骨立,皆泣不成声。
叶松亭自此隐入山庄寻求庇护,并以自己侄儿的身份,将兰峥寄养在师母住处。而他则终日将自己锁在房内,独自闷闷的,两眼鳏鳏只空对着灯,不见使唤人,也不与人交谈,交好的师姐师兄偶去他房外,也只听得沉重的叹息,与断续的抽泣。
“松亭。”
门开,一位形容端庄的女子抱着方过周岁的孩子步入房内。但见一身明黄长衫,身形颀长的青年逆光而立,正拂手将一只信鸽放飞,转身一笑:“师娘来了。”
“想你也有一阵时日没见兰峥了,便领他来给你瞧瞧。”女子上前,将兰峥送至他怀里,瞥一眼叶松亭揣入袖内的信纸,“……你至今仍是记挂着李将军的事。”
“嗯。”叶松亭避重就轻地应了一声,接过兰峥,抱举起掂了掂。这一动,孩子突然漾了奶,嘴角流出些乳白色的液体,还一个劲儿地咯咯笑。
叶松亭见了兰峥这副憨态,心里喜欢得紧,颓唐的脸上方绽出几丝笑意:“兰儿啊,小叔抱,在师娘那儿可有听话呀?”
“兰峥懂事得很,鲜少哭闹。”女子莞尔,用绢帕拭去兰峥唇边奶渍,“师娘此次来是想着,兰儿恰好到时候断奶了,不如就接回你这儿住,也能与你作个伴,让这问水院多些生气。”
叶松亭敛了笑:“过几日我须得再过将军府一趟,此事待我回庄再议罢。”
女子只得点头,转而又问道:“先前那可是付渝将军来的信?”
叶松亭深知当年李景侯一事必有蹊跷,便着手调查起当年的战事始末。然而昔时大将军叛国一事似乎成了朝野禁区,凡是知情人士皆绝口不提,深怕闲言碎语吹入皇帝耳朵里,再惹祸上身。
幸而叶松亭是为定国将军府门客,有勇有谋,多年来深得将军器重。而定国将军付渝恰是当年知情者之一,更是受害者,私下得知叶松亭正在秘密调查叛国一案,也给予了不少帮助。
然而调查了这许久,得到的事实皆与当年并无出入,就在叶松亭一筹莫展之时,旧年与李景侯出生入死的战友千里迢迢远赴中原,寻到叶松亭。才知昔时李景侯麾下的士兵皆被流放边疆,而这张姓战友与李景侯最是交好,听闻李景侯惨死,心中既有因好友被飞冤驾害的愤懑,亦为彼此同军兄弟落得如今半死辣活的境地儿感到无望。
思及此,叶松亭抖开张姓战友来信,就见他罗列了数条疑点,总结了自己的看法,并邀自己择日会面详谈。
末尾,还写有力透纸背的几个大字:
党邪丑正,傅致其罪,此雠誓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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