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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幽灵一样的男人。

削瘦高挑的身上总是围着破破烂烂的长斗篷,不知道穿了多少年,更像一条随手披上去的抹布。短筒靴跟裤脚上已经卷了毛边,糊着些无法褪色的色块,像是泥又像是血迹,颜色深沉晦暗。

过于宽敞的兜帽将他的脑袋隐藏在阴影之下,那使他的身材看上去更加单薄。脏兮兮的灰银色长发毫无光泽,杂乱纠结的发梢像稻草一样缠绕在肩上。在覆面的长发底下是一张不修边幅的脸——凹陷的眼睑和脸颊、杂草丛生的胡须和眉毛、眼睛周围形成了一圈深深的淤黑,那跟身上披的长斗篷一样浑浊肮脏的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他看上去连贫民区的流浪汉都不如,就像一个陷入了偏执和狂乱、除了自己信仰的邪神以外,什幺都不管不顾的异教徒。

刃翼从没见他笑过,也没见他真正睡着过。他永远疲乏而颓堕,闭上眼时甚至让人感觉是座风化的石像,毫无生气。却又紧张得近乎神经质,一丁点儿风声就能令他时刻紧绷的身体弹开来。

刃翼跟常人不同,寻常人很少会有幼时的记忆,但他记得自他出生以来的所有事情。从婴儿开始,他便有意识地接收着各种信息,明明什幺都不懂,明明并不知道那些信息的含义是什幺——好在他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思索回味它们。

他混迹于强盗和流氓之中,与佣兵和罪犯为伍,从小偷到杀手,他什幺都做。他喜欢跟人搭伙,又始终是独行侠,没有人信任他,他也从来不辜负他人的不信,出卖身边的人是家常便饭。他能对他人露出最甜美的笑,并切下他们的头颅,无论是敌人还是队友,他什幺都做。

他的行为不是复仇。帕斐佐伊曾告诫过他不要复仇,他说如果被那种感情所支配,终有一日会酿成大错。他懒得理会帕斐佐伊一厢情愿的劝告,也没兴趣进行所谓的复仇,他将他的行为归结为仇恨——对他们刻入骨子里的厌恶。

身为人类便是他们的原罪,他从不会感到愧疚,也从不会觉得不舍,更不会内心空虚,不管对方是与他出生入死过的战友,还是与他有过一夜云雨的情人。他们或许无辜,或许死有余辜,那都没有关系。他最幸福、最愉快的时刻,便是见到他们自相残杀然后痛哭流涕地挣扎着死去的模样。

他是天生的野兽,他的耐心是为了等待最佳时机,他的蛰伏使他的血液变得冰冷,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情绪淡漠——即使是性事时。但在将人折磨至死、看着他们愤怒不甘后悔仇恨的面孔时,他觉得热血沸腾,整颗心里的情感都满得要溢出来了——全是满足。

他觉得帕斐佐伊已经疯了,他来来回回地说着自己的命运,他并非对他述说,而是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刃翼对他说的话和做的事都没有半点兴趣,所以他不告而别。帕斐佐伊不会找他,当然,他认为对方连他不见了都要经过不知道多久才会发现,毕竟,他的眼睛只望着一个地方,他的心里只有一件事。

他对此是不屑的,他无法理解帕斐佐伊对它的执念。就像他,比帕斐佐伊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不也能享受精生,顺便干点自己喜欢的事?

但他的记性很好,在帕斐佐伊那一堆反反复复絮絮叨叨的独语中,他总有几个地方是记住了的。

“我还有一个孩子。”

“不知他长什幺样,也不知他是否能活下来。”

“如果顺利出生,他该与你差不多大。”

“我是留在这世上的余怨。”

“即使心脏还在跳动,即使身体里还能流出血液,我的肉体和精神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

“没有时间休息,也没有时间等待。”

“在知道我让他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继承我的命运后,他会不会恨我?”

“这是我的罪孽,应当由我来终结它。”

“但我没有办法,我已时日无多。”

帕斐佐伊的大部分废话都是自言自语,就算身边没有人他也会照常说下去,唯独这件事是对刃翼说的。正因此,他那不断重复的话语中,唯独这件事只有一次被提起,反而令刃翼牢牢记住了。

首先听到的是巨鹰蛇的尖啸,它响亮刺耳,将随之而来的涛声几乎淹没。

艾尔妲西亚绷着一张脸,魔兽的叫声刺得人脑仁发疼,她强忍住捂住耳朵的冲动。

她站在迷宫高处的城墙之上,滔天巨浪像暴走的元素之灵张开无数只手,张牙舞爪从天际喷薄而下。

此时所有的轻松与余裕消失殆尽,它的气势将艾尔妲西亚深深震慑。尖啸的余音仍在远处回响,但她充分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比魔兽更可怕数倍的,大自然的巨兽。

生物的速度在它面前不值一提,逃跑从一开始便没有列入计划之中。在第一股巨浪从头顶席卷而下时,艾尔妲西亚准备好了屏息术,攥紧刃翼的衣身下摆。她的手指绷得骨节发白,微微颤抖,刃翼把她往胸前一带,轻蔑道:“我的公主殿下,你还真当是去郊游啊。”

艾尔妲西亚一想也是,便扔掉心理障碍,主动拥进他怀里,贴上他跃动的心脏,双手在他的腰后紧紧交握。

奔流的浪涛声势太过浩大,像震怒的雷霆。轰隆隆翻滚的巨浪在激流中前进,那一刹那仿佛乌云盖顶,呈现出天蓝色的巨浪遮天蔽日,一点光也没透下来,在艾尔妲西亚及刃翼周身投下大片阴影。在这等力量之前,任何思考都是浪费时间,任何抵抗都毫无意义,他们如愿被卷入巨浪之中,没有浪费半点体力。

等候了一夜的捕猎者早已不耐烦,水中的猎物行动不便,在它看来就跟靶子似的,它扑扇着鹰翅,那蛇头如裂开般张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别说咬掉两人的头,将他们整个生吞进去都不在话下。

刃翼的水性算不上顶尖,还带着艾尔妲西亚,要在水中与敌人拼速度并不现实。他顺着水的流向,很快就被冲出了一段距离,但——仍然不够。他按着怀中少女的脑袋,快速朝水下沉去,魔物迅捷的蛇身如一道闪电,他在它咬上来的瞬间,臂上甩出两把飞刀刺向它分叉的舌头,匕首紧贴着自己的小臂,横插到它的利齿间去挡了一下。

“锵!”

兽牙与金属碰撞的响声震耳欲聋,艾尔妲西亚和刃翼同时发出一声痛呼,两人被魔兽甩出水面,不受控制地飞了十来米,夜精灵在空中迅速变换姿势,凌空抓住她伸出的手,再度落入水中。

随之而来的第二股、第三股,接连不断的浪潮像一只沉重的大掌将他们狠狠按进数米的水深之下。照趋势看来水位还会继续上涨,刃翼连忙带着艾尔妲西亚浮上水面,在被逐渐吞没的巨大迷宫之中,两人像萍草一样被冲得飘摇游荡,没有方向。

这座迷宫的建成花费了数百年,研究花费了数百年,为他的族人提供了百来日的庇佑,阻挡了敌人三十来天的进攻,覆灭在三日之间,而吞没它只需要花费数秒。

正如奥利瑟姆的灭亡。

多瑞安内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满溢,这是不应该的。他不该出现这种情感,他生前也未曾有过这种情感,若他在生前看到这一幕,定然也不会有这种情感。毕竟那时他内心的天平早已失衡,他的灵魂中唯一燃烧着的只有愤怒。

迷宫中数条地缝崩裂开,挤裂了被魔法阻绝百年的水路,冲天水柱与湍急的奔流汇集,顷刻之间便将水灌满了整个迷宫。

随着它被水注满,多瑞安心中的东西亦随之漫溢。没有受到艾尔妲西亚召唤,擅自显形的他立于水上半空,他的背影巍然不动,衣袍与发丝静止在风中,视线朝向之处是远方的彼端,艾尔妲西亚看不到那里有什幺。

或许是血缘间的联系将他的情绪传递过来,或许是他的身影虚幻无实摇摇欲坠却坚定不移,如潮水充盈于胸口的冲动令她忍不住开口。

“多……”

“汝乃奥利瑟姆最后之子,所承终末之王血脉,”

多瑞安醇厚的嗓音在天地间回荡,它一贯平静,带些不可一世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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