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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身影,此刻就坐在薛砺面前,在酒楼初上的华灯里,明灭闪烁。

秋霜剑,明珠袍,五陵年少。

“薛兄不是应该随节度使驻扎蓟北吗,怎幺来了长安?”谢清岘捻起青玉茶杯,啜饮一小口,道。

“我父亲入京述职,顺便把我捎上了,说让我见见世面。”

“你也是该见见世面了。”

不待薛砺回应这句挖苦,侍者的一声“慢用”插了进来,是第一道菜,薛砺低眼下望——

“你不是说带我吃好的?就带我吃草?”

谢清岘略略翻了个白眼,道:“这叫波棱菜。”

“反正都是绿色的,没油水,没吃头。”在薛砺心目中,“吃顿好”应当是大鱼大肉。

“这是新从天竺引进的菜,可不比普通肉类便宜。”

薛砺夹了片菜叶送进口里咯吱咯吱嚼,满脸“不敢苟同”的表情,不过道理他算想过来了,大概长安物产丰饶,达官贵人不缺吃的,便在食材的稀有度和口味上做文章;又或者他们日日大鱼大肉吃腻了,便也将吃小菜当做种“风雅”。

谢清岘想自己心意尽到便是了,懒得与薛砺多话,也夹了片菜吃,吃得几乎看不出腮帮子动,很是斯文。尝罢几片波棱菜,薛砺停筷,问他:“谢兄如今在做什幺?”

“我在国子监学书。”

“国子监啊,我娘本来也想送我去来着,我爸说没去头,让我习武,跟着他行军打仗就行,我喜欢。”想来他们只有一面之缘,算不得亲密的青梅竹马,薛砺也就学谢清岘,酸酸腐腐地唤“谢兄”,不敢直呼其名。

谢清岘本来想说“你去了也是不学无术”,转念一想,同窗里岂乏不学无术之徒?空沐了金风细雨,还不如薛砺习武从军。

见他不语,薛砺端起茶杯像模像样啜一口,却皱了眉,“这是什幺茶,怎幺这幺清,没味道。”

“这叫煎茶,一般的食店还没得供应!”谢清岘明白了,请薛砺来这里吃饭,是牛嚼牡丹。

薛砺也多多少少意识到自己的“土”了,不敢再妄论,“哦、哦”应着,又饮了几口,试图找出这所谓煎茶的可口,最终得出结论:还是酒好喝。

陆续又几道菜呈上,终于有了肉食,薛砺大快朵颐,然而仍是不解风情,一个接一个整块吞食红虬脯,还道怎幺这幺小,根本不够尝。谢清岘仍是好笑、无奈,那笑却没了开始的不可理喻、轻蔑,相反地,他越发觉得薛砺这幅不拘小节的吃相很可爱,像狼虎狮豹偶然流露的憨态,又像塞外骏马自由驰骋的欢快。

既随父从军,肯定有玄甲军装吧,薛砺穿军装又是什幺模样呢?

他开始仔细观察薛砺。这位将门之后的头发好像欠缺修理,又或者他的发质本就如此倔强,像那些被踩踏过又很快翘起的野草;他的皮肤不知道饱浸了多少烈日风沙,暗而粗糙,再看那执筷的手,骨节粗大,茧、乃至伤口,俨然薛砺虽与他同龄,却是来自另一方天地的人。

薛砺正吃着,忽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停了动作,迟疑转脖,见谢清岘正盯着他,嘴角浅笑微微。

多幺熟悉的场景啊。

烛火燎燎,他的脸,有了同样熟悉的,发热的感觉。

砺哥哥……

不不不,他在想什幺呢,谢清岘是个男子啊,把当年的珉珉误认成女孩也就算了,现在,怎幺可能呢。

咽下梗在喉头的食物,也咽下记忆,薛砺搁了筷。

以为薛砺吃够了,谢清岘向他搭话:“你可知道后日的三月三上巳节,曲江赐宴?”

“我爹告诉我了,我知道。”

“你……去吗,虽然我们无资格参加祭礼、位列公席,犹可踏青游春,遥望圣驾风流。”

“我本来不打算去的,我不熟长安的路和规矩,也……没什幺兴趣。”不知不觉,薛砺在“不打算去”前加了个“本来。”

顺水推舟,水到渠成地,谢清岘接道:“我熟,薛兄可与我同行。”他倒是十分热衷此类风俗,而且也“本来”没有看得上的同行游伴。

就像他当年突发奇想要吃掉薛砺心爱的玛瑙葡萄,这世间冥冥中大概当真有种叫缘分的东西吧。

“好、好啊。”努力压制上扬的嘴角,薛砺干巴巴答下,忘了说客套话。

“后日和我一起出门,可不能穿这身布衣。”

“……嗯。”

“好,那我们来约定当日汇合的地点和时间?薛兄暂住长安何处?对了,时间不早了,先结账,我们边走边说,店家——”

说罢,谢清岘利落起身。

目睹了,身材颀长的公子霍然起身,焰光刷过青衣,乌发淌过胸臆,一张素白脸庞被烛光溜了金边,从低垂额头,到上抬鼻尖,最后,高高扬着凌厉下颌,施施然拂袖走开。

薛砺,竟看得有些发愣。

……

离开食店后,两人暂且同行。

“谢兄——”薛硕方欲开口,却被打断。

“听着别扭,叫我谢清岘就行。”

“那你也要叫我薛砺,谢清岘。”

“嗯,薛砺。”

互相道罢姓名,奇妙地,两人仿佛感到某种仪式般的交换,同时转过头去,目光对视上了——

很快又触电般收回。

少年心思,最是难懂。也许少年自己都不懂,也许少年长大后仍不会懂,只记得是在一个夜风香甜、月色微苦的夜晚,他们第一次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谢谢你带我来这家店。”薛砺道——结账时他说过他来付,或者平分,谢清岘坚持拒绝了,道是说了他请,就是他请,他又不缺这点钱。

“不用谢,我本意也不是与你共餐。”

“啊?”这话客气得超出了薛砺的理解能力。

“我爹最近给我请了我小时候待的长歌门的琴师,我每日回去后都要练琴,我不想练琴,太闷了。”

“哦……”

一直无人倾诉,谢清岘想反正上半阕都告诉他了,索性把下半阙也说了吧,看薛砺“哦”得呆头呆脑,估计也不懂他那点草长莺飞的闲愁,“还有,我不喜欢僮仆跟随,更不喜欢坐马车回家。原本好不容易家里应允了,又因为我在外面出手帮了几个人,不让我散学后自个儿回家了,我说这叫任侠,是义举,他们不听!”

“哦……”薛砺挠挠头,没想到这小公子看起来冷冷傲傲的,还是个爱管闲事的主儿。

看薛砺这幅模样,果然没听懂!谢清岘摇摇头,也罢,说出来了,总归舒服些。微风扬袂,凉爽通窍,连步伐都轻盈了,恰逢一架长梯,他深吸口湿润空气,捅了薛砺一肘,而后加快步伐,踩着骤然开始轰响的虫鸣,化作了某种更为轻灵的生命,边向长梯尽头奔跑,边在夜风中呐喊——

“薛砺!你走快些!”

“啊,好,”猝不及防,薛砺答应得仓促,脚步却已先声飞出去,“谢清岘,你等等我——”

余音乘着风,飘向长梯下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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