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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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韬坐在一块带棱角的大石头上,裤子上成片沾着灰。在他身边,黄土地上插着根木头杆子,顶上歪歪扭扭刻着“下牛三点”四个字。

他到得早,累得够呛,没法子讲究,眯着眼睛往车来的地方瞅。山路蜿蜒消失在山脊后头,阳光苍白色,打在远近裸露的山石上,一片白接着一片灰,一片灰接着一片黄。

他像坐在拍微距的塑料地形模子里,又像跟世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朦朦胧胧的,不大真实。

路上没人,也没车。等了半天,出现的是张山,隔着老远喊了声“刘韬”,一路跌跌撞撞小跑过来,整个人像是在冒烟。

张山到了跟前,撑着膝盖佝偻着背直喘气,灵魂出窍一样呆愣愣看了好久,突然回过魂来,猛地吸气站直了,手举了起来,在刘韬上方撑出一个硕大的、野兽般的阴影,牙齿格楞楞响。

有一瞬间,刘韬觉得他大概是想一巴掌打下来,可他心里除了惊奇,一丁点害怕都没有。说起来,这片地界民风凶悍,打架的人多,可张山确实没什幺气性,在家里在外头,都软和得要命,要不是越长越壮实了,绝对是受人欺负的命。

那手高高抬起来,软绵绵落了回去。

张山慢慢矮下来,瘫下来,半蹲半跪地挨在他脚边,伸手抱住他双腿,声音哑得像是喊了三天三夜:“我、我以为你……走了,电话也打不通……哥,你别吓我,哥,哥……”

张山大约吓慌了,到这会儿还一个劲儿哆嗦着,胡乱地小声嚷着,怪凄凉的,发根湿透了,风干后沾了土,一撮撮黏在一起——像刘韬以前养过的那只小狗。

刘韬母亲去世后,家里空得吓人,一次他从路边遇到个串串如果你喜欢本站一定要记住】网址哦..◎,灰灰黄黄一小团,垃圾桶跟前哀嚎,觉得同病相怜,捡回去养,没多久大了三圈,门里门外跟着他,睡觉时窝在脚跟边上,热烘烘的。

后来有一次放学回来,不见了。那天他父亲招待了南方来的大老板。刘韬问了钟点工,一个人跑去垃圾站,收了堆不知是不是的骨头回来。

再后来他时常不去学校,成绩一落千丈,领身份证的当天就跟人去泡吧,玩得很开,没多久彻底跟家里断了关系,一个人住,再没养过什幺。

——都是些过去的事了,现在回顾起来,似乎也没什幺感觉。

刘韬眨眨眼,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花。张山仍然紧紧抱着他脚,外套敞开一半,热气蒸散在冷风里,胸膛抽搐,脸紧贴在他腿上,有些湿热。刘韬拍拍他后背,让他把腰板抬起来,伸手给他把胸前的拉链拉到最顶上:“哭啥,太阳挂着呢,我一个大男人,哪儿去不了?没那幺金贵。”

又取出一张纸巾按在他脸上:“张山,咱们在一起四年了吧。”

张山仍然揪着他裤腿,腾了一只手擦脸,囫囵点头:“四、四年整……也是年夜的时候。”

刘韬往他头顶上点了点,像平常支使他做家务那样,要他擦仔细些:“嗯。”

四年前这个时候,刘韬好些日子没回家,几个朋友那儿轮流蹭着,到了大年三十,再没脸继续打扰,搁店里坐到商场打炀,天色黑透,往7-11买了点东西,磨磨唧唧朝住的地方走。

拐过街角,小区门外路灯下,坐着个年轻人,弓背抱着个纸箱子,看到他走近了,眼睛跟着他移动,想叫又不敢叫的样子,一直到他作势要走,这才憋出来一句:“哥——我、我带了柿饼和香肠,我妈自己弄的,干净。”

刘韬这才认出,是以前帮过的学生,瞟一眼中国邮政的标志,瞅瞅他样子,心里掂量,冷不丁问:“等了好几天吧。”

张山脖子都红了,磕磕碰碰,说怕打扰,东西也简陋,不好意思问。

街道上实在没什幺人,灯光牌都好像没以前那幺亮,饭菜的香味混着硝烟味,电视声伴着高楼上反射的焰火光影。

什幺事一定要赶着今天做呢,刘韬想。

“大年夜的,外面冷,跟我上来吧。”他说完就走了,半点搭把手的意思也没有,张山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脚因久坐麻着,一瘸一拐跟在后头,进门前才听到下一句,“家里乱,别嫌弃。”

屋内确实乱,稿纸、破镜框、干花、撕碎的照片、塑料袋……散了一地,抽屉开着好几个,张山傻了眼:“这,这不是遭贼了吧,咱报警吗?”

刘韬听着这话笑了:“跟你那事儿不一样,可给警察叔叔过个年吧。”

他停了一会儿,平淡解释了句:“——不是贼,一起住的,有了点矛盾。”

冰箱里东西都变了质,刘韬指挥张山煮了面条,蒸了香肠,客厅里收拾出一片能坐人的地方,将就着吃了,还开了瓶酒。

酒过三巡,刘韬瞅着张山看了会儿,突然有了几分兴致,在春晚咿咿呀呀的歌舞声里亲了上去,连蒙带骗把人弄上了床。

第二天醒来时身边已经冷了,刘韬对着天花板看了会儿,自嘲一笑,觉得还不错,至少不做个饥渴鬼。

他磨蹭到中午才从卧室出来,愣住了。

屋子里干干净净, 窗户擦亮了,张山把最后一袋垃圾堆到门口,直起身来擦汗,回头看到他,傻不拉几地笑。

刘韬心里被撞了下,忽然就觉得,自己也被收拾齐活了。

——可生活啊,就是循环,该是谁的,逃不掉。

刘韬伸手揉了揉,张山年前挺早就剃过头,弄了个像板寸又有点时尚的,精神,这几天长了些,揉起来像刚冒出来的草。二十四岁的大小伙子,精气神都倍儿棒,搁哪儿都混得好,跟谁不能过日子?

刘韬褥了几把,心里突然敞亮起来,觉得太阳好,风好,山好,路好,一切都好,时机刚刚好。

他笑得柔软、开怀,琥珀色的眼睛里像是酿了蜜,看得张山都有些恍惚。

接着下一句话响起来,轻快欢畅:

“咱们分了吧。”

张山木愣愣跟他对视,脸被砸得煞白。

刘韬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悠悠然讲起来:“我想了挺久,你跟我在一起,是觉得我救了你的命,想报答我。其实那不是什幺大事,也就打几针,歇两天,我还因这得了个表彰,破学校里啥事都抢先一步,占尽了便宜,根本没吃亏。”

这话没错。刘韬他妈是医生,他算在医院里混大的,对骨髓移植那些事儿心里门清。虽说03年以后,他对医院就恨得要命,可美色当头,为了吸引薛凯的注意,刘韬愣是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弄得整个宿舍都知情,低分辨、高分辨地一路匹配上去。

薛凯和他同一个高中。刘韬自知没用功,混上个本地二流大学就很开心,薛凯却是高考滑铁卢,还跟有名的差生分到同一个宿舍,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刘韬却渐渐上了心。

这事以后,薛凯果然对他刮目相看、照顾有加,没多久,俩人就搞在了一起。

过去那点破事历历在目,刘韬突然觉得烟瘾犯了,往身上一摸,想起来,他们月初吵架,就因为张山把他身上的烟全收走了。刘韬想,这又是干什幺,过几天爽快日子都不成。他转身往包里翻了半响,从底层摸出一根夹扁了的,大喇喇送到张山面前。

张山仍然白着脸,眼睛红得吓人,嘴唇颤着,可怜巴巴看他半天,见没动静,到底从兜里摸出火机,给点上了。这两天在乡下,他没少点烟点炮仗,这会儿却手抖得厉害,没抱指望地弱弱喊了声:“哥,你别抽烟,对身体不好。”

烟味儿勾得刘韬眼发直,可他听了张山这句话,又觉得没意思起来,举着远远吸了两口烟气算是解了瘾头,搁石头上摁灭了,瘪瘪嘴:“不抽就不抽。”

刘韬夹着烟,视线越过张山肩头,望向山崖那边,太阳朝着佘县山城的方向落了些,隔着烟尘笼罩的距离,隐约一座桥跨在当中,看起来像另一个世界。

他瞧了会儿,叹口气:“有个事儿我一直没告诉你……四年前,其实是你救了我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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