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来临之前,是一夜最黑暗的时刻。隐秘的集合信号刚一发出,路南便睁开小憩的双目,手握短刀纵身翻出房间,脚上用了几分力气,利落地翻过高墙,像一片无声的落叶轻盈地着地。
此时,除他之外的赤血七人已经到场,清一色的夜行黑衣,腰间的夺命利刃已出鞘。
大哥挡在覆面黑巾下的声音闷闷的,一如此刻无风无波的压抑夏夜。
“老二老七看守刑室,剩下的人按照指令行事。”他扔给其余五人每人一颗小小的纸团。
他们接到后展开,扫了一眼,随即吞下了纸片,四散而去。
不一会儿,原地只余下路南和子迅两人相对而立。
“老七,走吧!”子迅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垂头丧气的,老大没让你去也有他的道理。看守要犯的任务极为机密,比他们轻轻松松的暗杀要重要得多,你不要小瞧了它。”
路南本来就对杀人没兴趣,不去最好。赤血作为王的心腹死士,非重大事件不会轻易离开王宫。而大规模的刺杀,还是他所见的第一次。他与子迅一向亲近,但对方并没有解释今晚的异常行动。
不过,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偏安一隅的国家,怕是要变天了。
他们一前一后而行,穿过成排的房屋回廊,掠过茂密繁盛的花草,不沾一片草屑花香,就像两只孤魂野鬼,丝毫未曾惊动巡逻的侍卫。
离暗牢越来越近,原本的闷热空气被阴冷的湿气包裹,路南轻轻打了个哆嗦,头皮有些发麻,诺大王宫之中,知晓此地的人不超过二十个,而有资格关押在此地的人,不是皇族,就是权臣。
没有点亮灯火,子迅凭借着夜猫子般的视力开启机关,首先跳入黑黝黝的洞穴,路南钻进去,门即在身后合拢。
“我们走的是后门,直通地牢。老七,听好了,无论你在这里看到什幺,听到什幺,都不能外传。没有王的指令,就当自己是一块木头,千万不要妄自行动。”
“嗯。”
走过长到似乎不见底的湿滑阶梯,终于行到一处矮门,穿过,再曲曲折折地走了一阵。由于道路不熟,路南有好几次黑灯瞎火地撞上了墙壁,额头和肩膀淤青了好几块。
穿过第三道门后,视野才变得敞亮起来,出现了一个极为宽大的石室。四周都是精心雕刻的石壁,顶部很高,地面上铺着柔软的兽皮,灯火发出柔和闪烁的光晕,路南吸了口新鲜空气,抬步想向覆着厚帘的内室靠近,却被子迅一把拉住。
皮鞭破空狠狠地打进肉里的声响,透过帘子传进耳中,路南心中一凛,知道里面正在施刑,于是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角,默默地数着鞭子。
除去他们来时的暗门通道外,路南的左前方赫然一道半启的大门,阶梯皆由皮毛软毯铺就,两侧通道上镶着照明的珠子,极为明亮宽敞。
其实,呆久了就发现光线并不充足,石室大部分都埋在阴影里,仿佛藏着无数妖魔诡异的红眼。
鞭子停了。
里面好像有人说话。虽然路南耳力极好,却听得十分模糊。据他猜想,犯人嘴太硬,大概该换刑了。
新的刑罚,肯定比伤害肉皮的倒刺皮鞭阴毒厉害百倍。
路南咽了口唾沫,突然门帘一掀,露出一张麻木丑陋的人脸,下巴的胡须上还粘着血:“二爷,该您了,小的们应付不了啦。”
子迅几步上前:“王在观刑?”
那人点头,钻了回去。
子迅回头看了眼路南,示意他别动,自己抬步进去,厚厚的帘子严密地遮挡了探寻的视线。
影影绰绰的幽闭空间,只有路南一人了。
门帘隔绝了说话声,以及可能出现的痛哼低吟。寂静得能听到心跳的轰响。
他有点怕。他想到了自己杀死的人,太多了,都瞪着空洞的大眼珠子,从黑暗的地底望着他,甚至伸出殷红粘腻的长舌,犹如席卷的湿气,舔着他的耳廓。
“啊——啊——”
骤然的痛苦嘶号从门帘后透出,宛如戳破静谧的穿喉利剑。从未在皮鞭下呻|吟的犯人,终于熬不住子迅的毒刑,发出了长而凄厉的吼叫,最后的尖声尾音好像隐着哭腔。
路南猛地从自虐般的冥想中回神,心头一震。
那一声声的,仿佛野兽临死前的叫唤,充满了痛苦和绝望,那声音如此熟悉,拷打着他自以为顽强的心脏。
里面的人仿佛溺水者挣扎着伸出手,拼命地呼救,而他却袖手旁观,无能为力。
冷汗层层叠叠地流下来,喉咙干涩得厉害,胸中像燃起一把孽火,烧得五内俱焚。他极力平复心绪,双手却伴随着耳边不绝的嘶号,抖得如同筛糠。
短短时间被拉得无限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强迫自己不要动,不要冲去内室,不要救出那个正在苦难中沉浮的人。
痛呼止息的时刻,路南的后背几乎湿透,单薄的黑衣贴在瘦削坚硬的脊梁上,渐渐蒸干。他笑着松了口气,无声诅咒着该死的、卑微的、平庸的自己。
子迅第一个出来,站在门侧掀开帘子,恭敬地垂首而立。
路南连忙下跪,深深地低着头,眼角瞥见了绣着金丝飞龙的华丽衣摆,纵是从炼狱般的刑房走出,不沾一星半点血腥尘埃。
耳畔美玉佩环,叮当相撞。
这就是他发誓效忠一辈子的王。
浮丘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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