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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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双手、双脚、双目,我可以思想、思虑、思潮,我是一个人。

可我无法开口,鼓动小舌头的颤动,引领出一丝一毫的气音。每一个黑色的方块字,从唇角边挣扎着蹦出,却又被颤抖着的舌尖裹挟着,匆忙吞咽而下。

这个症状持续了很久。我的父母仿佛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焦急地把我送往市里的各个医院,一个又一个白色的衣裳从我面前飘来又飘去,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器械在我身上摩擦又滑过。我尤其喜爱注视着听诊器下方圆盘的圆形弧边,那依稀泛着冷漠光泽的金属从我身上探来探去,似是要寻找出某个深陷的坑。我就这样,松散地放任着双唇的闲置,睁着炙热的双眸,凝视病房天花板上昏黄又泛白的光晕。它一直遥遥悬在那里,似可触及,又触不可及。

父母怎幺也无法寻觅出我的沉默根源于哪里。他们把明了的心掩藏在焦急与疲惫之下,奔跑在各个诊室之间,用这人世间最真实的意义去填充自己空乏的目的,填补自己细碎狭小的困倦。

我就这样跟随这他们,日复一日,从一个病房换到另一个里。窗外是细小的鸟鸣,我侧过头去,看到一只小小的斑鸠落于树梢前端,灰色泛白的羽毛下是一声小小的鸣啼。我爱这只斑鸠,尽管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昨天那只,但作为同属的鸟类,我就勉为其难把它们看作一体。我给它取名小鸠,一个“小”字在汉语里可以有多种含义,亲密的称呼,体型小,以及……这时,我隔床细碎的声响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转过头,便看到一个头发很长的男子注视着我。

我也回望过去,看到他黑色的眼眸里是一片深沉,这本不该是他那个年纪应有的模样。他的一头秀发很好看,很飘逸。如果不是因为躺在病床上,便应该去接一个洗头广告来展现那种细碎却古典的柔美。这只是一头秀发……那秀发下的眼睛并没有改变方位。

你为什幺看着我?我问,你的头发真的很美。等了片刻,没有回答。察觉无趣,我又转回身去看窗外的小鸟,可是就这一会功夫,那小鸠便已飞走了。

第二天,当我睁开空乏的双眼,便明了隔床躺着的,已是一具尸体。因为那洁白的床与被的四周,已经围绕着更洁白的衣裳。我偏了偏脑袋,那人瞪大的双眼便与我的视线相齐,血丝在他那泛青的眼白周围张牙舞爪地显示出自己霸道的地位,早已扩散无神的瞳孔就这样注视着我。我回望过去,看着那宛如孩童注视父亲的眼神在我眼前明亮,暗淡又明亮。我眨着眼,碎小的灯光从睫毛之间溜进,还是不解。他与我素未谋面,可是为何这样看着我,仿佛我会成为他生命尽头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要怕。女声似是温暖地在我头顶响起。我一偏头,便能够看到一群忙碌着处理尸体的护士,再一偏,是那声源处。一位长相甜美的护士正担忧地望向我,似乎觉察到了隔床视线的尽头。可我不解她的安慰,不要怕什幺?又有什幺值得害怕?白衣大褂似是一头白色的幼兽虎视眈眈地瞪视着我,强热仇视的光线比头顶的灯泡更为耀眼,我合上眼,逃避了。

这一动作让我感受到了两对视线,一对来自隔床,另一对来自那个护士。冰冷与炙热交织着我的内心的躁动,忍不住再一次睁开双眼,隔床的视线便利刃般好似要同我一起刻入彼此骨髓最深处。而在那断断续续被白衣打扰着的视线周围,是忙碌着已经把器械拆好,正把床铺下的固定点拉起的护士们。四角一拉起,床便咕噜噜地向门口前进了。而那对双眸,却一眨不眨地伴随着路程转向我,只是盯着、盯着,暗藏着某种不舍的信号,直到最后一点也被锁死。于是我变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具肉体被推离出病房,飘逸的头发从门缝边撒下,转而又消失不见了。

这有点可惜了,可惜了那一头秀发。我又恢复原来死鱼般横躺的模样,却见床边仍投射出那抹熟悉的阴影。不要怕,阴影再次说了一声,便离去了。我睁着困惑的双眼盯着头顶昏黄又泛白的叠影,直到最后一点细微的脚步声也消失才又坐了起来。既然不解,那又何须了解?

我踢踏着脚上松散不堪的拖鞋,因尺码不太合适,松垮的鞋肚一不小心便会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飞向不远不近的前方。一个优美的弧度,一个鞋肚或朝上或朝下或偏左偏右的概率,以及一个洁白无暇大理石的背景,这是一种无需他人陪同的乐趣。

散漫零落的步伐一直延伸到一个狭小的缝隙。透过窗户的阳光照射着明亮干净的白墙,而那墙壁上,却有一条细小的、不引人注目的裂缝从地面交界的横线攀岩而起,直没入高远纯白的天花板。于是,这面白色的纯净就这样被一条扭曲的线条打破了平衡,洁白染上了蜿蜒的不堪与冗杂。

这是我的天地。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周围喧闹的气息被这一神圣的启示所掩藏,所覆盖,所升华。

这时,我突然被一股回忆所冲击。我忆起了那头长发男子的来历以及我同他之间的过往。我曾无数次与他一同站在繁忙的街道转口,看着车水马龙的繁华与嘈杂,我拉了拉他的袖口。白净无皱的衬衫上夹着一颗闪着暗淡光泽的蓝色珠宝,一闪一闪,偶或间被行驶而过的车辆反射出不停歇又不断停歇的湛蓝光芒。

他转向我,但或许是被过分刺眼的阳光所笼罩,或许只是逆光的原因,我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只看到在一阵阵席卷的热浪下翻飞又滑落的一卷长发。重复、重复、永不停歇,好似一芽不断生长的幼苗在卷曲着新的生机。而奇怪的是,我能从在模糊得仿若是被泼洒了的黏粥的空白上感受到他强烈而不带一丝修饰的情绪。他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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