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议论纷纷的声音渐而清晰,把韩君岳拉回到现实中。他没来得及说话,就低下头查看琴弦松动的地方,吴非站起身来,手上端着两只碗,“老爷累了一天,得好好歇着了,天都这么黑了,大伙儿也赶紧散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乡亲们,大家纷纷开始收拾起自家的碗筷杯碟。坐在韩君岳身边的老丈跟他说话,“韩老爷今天辛苦了,明儿还得去别的村子吧?”
“对,收租就在这几天了……”韩君岳一面点头,一面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琴。
“那老爷就赶紧回家歇着吧,柴火还够么?天又冷了!”
“够,够……多谢老丈惦念了。”
韩君岳抱着琴,被老丈催促着回家去了。他转身又看了看,只有几个黑影在树下还忙碌着,他又看不到吴非在哪里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韩君岳忙得一刻不停。本县下面七八个村镇,租税都要他逐个收缴过来。这些村镇都比自己住的村子要大得多,人口也更多些,有的一整天还收不完,要第二天继续再来。遇到这样的情形,韩君岳便连家也不回了,晚上在县衙凑合过一夜,正好还能将以前的账簿整理一些以备呈上州府。村里的乡亲们有时几天看不见韩君岳,在田间地头也会提起来。大家还对那天晚上韩老爷弹的琴津津乐道,极力赞扬这位官老爷模样好,脾气随和,学问也高,以后定是要去朝廷里当大官的命。“阿大,你说要是韩老爷去了京城当官,我就去求他,让我给他当个侍卫,也带着我上京城,怎么样?”
“嘿嘿,就你这瘦鸡崽子的样儿,人家老爷要你充门面,不嫌丢人啊哈哈!”
“呸!你这死狗奴!黑夜叉!”
租税虽已缴完,田间却还有些没收干净的粮食菜蔬,村民们也还未得闲,趁着天气还好,加紧将这最后的收成归入仓里,剩下的谷秆草根,也都捆成紧紧一堆,留着隆冬里烧火或者喂羊。每年这个时候的活儿,正是乡亲们干得最畅快的,租子都缴了上去,打打留下的粮米,有多少都是自家老小的了。在地里干着干着常常嬉闹起来,不少小娃子也在都围着田间小径追逐打闹,玩得一身土一身泥。吴非不种粮食,只在湖边有自己不大的一片地,便很少在农忙时跟乡亲们打照面了。他这时也忙着收茄子,往湖里收莲藕,还得再种上一片葱——待初冬时就能收了。院子里到处都堆着他种的菜,两只鸡在其中昂首阔步,叽叽咕咕,比吴非更像个主人似的检阅着今年的收成。
这天未出太阳,过了晌午,阴冷冷的还有些风,韩君岳慢慢踱着从县衙回来了。忙了半个来月,今天终于将县里的账簿整理得差不多,他稍稍松了口气,自觉全身惫懒,便得空早些回来了。韩君岳手里还牵着吴非的那头毛驴——吴非说,想着韩老爷这阵子还要各个村子里跑,驴子就先别急着还了,能用就用,过了忙的时候再说吧。这会儿韩君岳迷迷糊糊,也没骑着驴,就这么牵着回来了。进了村里,并不是热闹的时候,只有几个女人在靠近村口的地方围坐着缝制冬衣,抬头看见他来了,热情地招呼着。韩君岳敷衍地点点头,继续牵着驴往前走,他想去吴非那儿把毛驴还给人家,运气好的话大概还能蹭点吃的。他就这么一路走着,也没遇见别的乡亲了,穿过小树林到了湖边,一眼就看见湖边浅水里站着个人,像韩君岳头一回见他那次,正弯腰往湖里拔莲藕。湖面上一阵风吹过来,韩君岳咳嗽了两声,“吴大哥,毛驴我给你送回来了,多谢你了!”
吴非站起来转身看见他,甩着两手的泥,笑道:“还劳烦韩老爷亲自送过来……老爷今天回来这么早?县衙的事忙完了没?”
“差不多好了。好几天都想着把它还给你,总是忙,今天还算得空,早点回来罢了。”
“老爷辛苦了。我们这村里,就是收粮食这阵子特别得忙。老爷你不用管它,让它自己在这儿喝口水,我拔了这些藕再上来,您先进屋坐。”
“好,好。”韩君岳牵了驴子站在湖边,自己看着吴非在水里拔藕。湖水已经冷得很,吴非卷着衣袖,赤着胳膊泡在水里,裸露的皮肤都已经冻得发红。他摸索一阵,两手带上来一段长长的莲藕,泥水都蹭了一身。拔了几段,吴非就得回到岸边堆起来,再下水去拔其他的,岸上已经攒了十几段莲藕,一个个都裹着厚厚的泥巴。韩君岳走过去蹲下来瞧,有点好奇,他虽生长水乡,求学也是在千岛湖,见过的荷花莲叶不下千百,吃过的藕也不计其数了,但少有直接看着莲藕从水里拔出来扔在岸边的情形。他伸手去抹了一把藕上的泥水,蹭干净一小块,新鲜的藕色露出来,果然别样娇嫩。韩君岳来了兴致,拿起一段略短小的,就着近处的湖水,开始洗刷莲藕上的泥巴。吴非听见动静,转身看见了,赶忙嘱咐他:“韩老爷,快别弄了!水太冷了,今天天也不好,你蹲在这里仔细伤了风!”
“没事没事,这水还好嘛!”
韩君岳洗得兴起,也不管水冷水热了,仔仔细细把这一段藕弄干净了,还举起来好好看了看,觉得的确鲜嫩,应用个瓷盘摆起来,还可以供两天,比其他的别致多了。吴非那边急急忙忙地拔完了藕,抱着最后几段扔上岸,过来才看见韩君岳两手抓着莲藕,被冷水冻得手上又红又白,再看他一张脸,两颊也泛着嫩红的颜色,眼睛瞪得挺大,眼圈发青,还不在意地冲着他笑。吴非抬了一下手,又看见自己满手都是泥,只能赶忙让韩君岳放下东西跟他进屋去。韩君岳被他一说,突然也觉得冷了起来,便也把藕扔在一边了。进了屋里,吴非让韩君岳快去坐在榻上,自己把湿漉漉的外褂脱下来,穿着个里衣满屋里转悠。先去舀了瓢水冲干净手脚,又架上炉子烧热的,屋子角落里有个柜子,吴非蹲在那里翻了半天,转头看见韩君岳茫茫然地坐着,又喊他道:“躺着,快点!把被子盖上!”
韩君岳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摇摇头,“这个,这个不方便吧……”吴非没跟他废话,过去扯开榻上的被褥就要往他身上盖。韩君岳手忙脚乱,好歹脱了靴子就被吴非半拉半拽着摁到榻上,半张脸都埋进人家的被子里。韩君岳躺着,觉得身子在被褥里冷得发抖,脸上却烧得慌,鼻尖碰到粗制的布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气味,但还是让他觉得有点不自在。吴非拎了个盒子过来,坐在榻边,板着个脸对他道:“韩老爷,你都发烧了,你不知道啊?”
“哦……哦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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