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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若非亲见,顾云山怎么也想不到那万仞石梁的危崖之下,云深之处,竟还有这一番洞天。

“为师少时曾在此观云海悟道,只是地势太过险峻了,故没告诉你们这些小辈。”张梦白拈须答道。

顾云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四下望去,只见四周云气蔚然,围在龙脊一般连绵的山峦腰间。他少时看书驳杂,涉猎得广,自然看得出这处亭台灵气冲盈,生平罕见。

张梦白道:“我观你体内气息平和中暗藏着些驳杂混乱,应是受了影魅的影响。世间有形即有影,可要修成影魅,非集天地精气不可得之,本是世间至纯之物,却被段非无所污。好在此处灵气充沛,静心梳理,当有所成。”

顾云山微愣,身边却忽的凝出个人形来,正是那影子。影面色微微发白,但较之玉华小楼刚从鬼玉出来时已好了不少,当下朝张梦白拱手道:“多谢真人照拂。”

“你能修成人形,是自己的造化,贫道不过锦上添花罢了。”张梦白呵呵一笑,又对顾云山道,“君子直道而行,不为物动,不为情拘,但行其当行,事其当事。云山,你应当清楚,为师罚你在此面壁,并非因你剑下亡魂几何。”

“是。”顾云山敛眸答了一声。

张梦白微微颔首,又留了片刻,便自离去了。顾云山拨开山壁间的藤萝,便进了里边去,入口虽窄,山中洞室却通达上天,平日少见的明丽日光流金似的倾泻而下,汇于洞天中一汪浅浅的泉水,腾起袅袅的云气。池边有一蒲团,更远些有石床石桌,桌上灯烛书简,壁上隐隐刻了一些文字,大约是前人留下的旧迹。

顾云山寻了个地方坐下,问那跟进来的黑衣人:“影哥,这些日子怎么都不见你?叫你也不应。”

“此事说来话长……”影叹了一声,解释道:“二十年前段非无之前将我骗来襄州,想将我炼化,我自是不肯,拼命逃脱了出去,神魂却已是残缺,逼不得已逃到你影子里汲取生机。说来你小时体弱多病,多半是我的错了。”

顾云山笑笑,对此并不在意:“不妨的。影哥你从前的事都想起来了?”

“我另一半神魂留在那块鬼玉里,前些日子在玉华小楼,段非无再度将我封入其中,我便想起来了。”影叹了一声,道,“那鬼玉中煞气怨气实在惊人,险些便要被其淹没了心智。好在阿竹及时赶到,以冰晶魄镇魂,我才得以将鬼玉之中的力量吃下,停了那阵法。不过那股力量阴秽躁动,还需炼化,这阵子我得闭关一些时日了。”

顾云山应道:“好。”

影身形一晃,便又消失了踪迹。他本是天地灵气所生,与此处便更是如鱼得水,想必出关之后修为更加精深凝实,化作人形之消耗,想必可以忽略不计了。

——大约要到分别的时候了。

顾云山暗暗地想着,心里升起几分不舍来。然而人岂不如云海生灭变幻,哪有恒常的境况呢?

顾云山静坐了一会儿,叹了一声,便从随身带来的东西里找出一只窄小的木匣来。这匣子乃是应竹离开襄州回家过年之后不久易开阳想起来交给他的,里边装着应竹这三年来给他寄的书信,约摸一月一封,如今也有厚厚的一叠了。他以手指履过信封上被墨洇过的起伏痕迹,拆开最底下那时间久远的一封,展信细细读来。

*

腊月才过不久,真武山便迎来了一批来自秦川太白的客人。天下剑派多如牛毛,却有太白、真武剑法出类拔萃,并称于世。每年此时都会有太白弟子前来交流剑道,只是这一回却有些奇怪了。

“咦,独孤那家伙也晓得躲懒了?”笑道人没见着熟人,便问另一个熟人。

应竹朝他拱手行了一礼,解释道:“独孤师兄同公孙师兄一道准备试剑大会,抽不开身,便由我代劳了。”

笑道人嘿然笑笑,将一行人引上山去,嘴巴却停不住,直将这真武山上的风土人情与那些初来的少年太白弟子们细说了起来。应竹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将人安顿好了之后总算寻了个机会找到笑道人,问起顾云山来。

“我就知道你要憋不住来问我。”笑道人得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年前回家之后云山便去长生楼后边的万仞石梁面壁思过,待遇好得我这个做师兄的都嫉妒得很啊。”

应竹闻言松了口气,又问:“此话怎讲?”

“你想啊,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岂不妙哉?唉,哪像我,在山上杂事多得很,下了山又要天天开会!”笑道人叹道。

“……”应竹默然片刻,道,“笑师兄,面壁应当没有酒喝。”

“应师弟所言甚是!不过在这山上修行,喝酒都要偷偷摸摸的。不过么,应师弟来者是客,拘束也少些……”笑道人眨眨眼,“应师弟,改日可要请我喝酒啊。”

应竹会意,笑道:“那是自然。”

待一众太白弟子安顿下来,日已迟了。应竹与同伴一道用过了饭,便各自道别回屋歇息。他了无倦意,反倒是心中有几分冀待与迫切愈发热烈了起来,强自按捺到夜色渐渐深浓,这才悄然运起轻功,做贼似的往长生楼方向去了。

丹炉已经熄了,丹青子与道童茯苓也该早去睡了。轻纱似的云絮挽着皎洁的月辉,应竹借着常青的灌木藏匿身形,一时也觉得感慨。五年已过了,那一年在崖边,顾云山与他还不算熟识呢,却将自己身怀影魅的秘密同他和盘托出,那时还说影哥要偷学太白剑招,无怪乎后来传言中影剑的剑凌厉又迅捷,与真武路数颇有些出入。只是顾云山剑术究竟到了何种程度,除去鹦哥镇那仓促的交手,便再没试过了。一念及此,应竹便觉得心更热了几分,扑面而来的冷峭尖风也不去管,只站在崖边向下眺望。

襄州的山多险峻,这万仞崖壁尤为陡峭,直如一剑劈下所成,白的山石,黑的树影,夜色沉在山腰,便是皎皎月光都难以将之照明,愈发显得深不可测。顾云山在哪个密所思过,笑道人不说,他自然也无从知晓,正踌躇间忽听得身边悉悉索索的响动,回头望去,却是一头成年的梅花鹿从灌木丛中挤了出来,瞧见应竹,眼中竟好似有几分喜意,过来蹭了蹭应竹的手掌。

应竹便知这是五年前那头叫做乐乐的小鹿,早年剑练得累了,便同云山一道来陪它玩,喂过许多次仙鹤草,却不料它还记着他。应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伸手摸了摸乐乐毛茸茸的脑袋,唤了它一声:“乐乐。”

顾云山走了一趟剑招,仍觉得奇怪得很。自影脱体而出闭关去之后,他的驱影便一直使得不太顺手——习惯的确是件很可怕的事,尤其还是这样像是与生俱来一般的存在。可这也无可厚非,影哥能一偿夙愿修得人形,他也是替影高兴的。

“等你出关,咱们总算能喝一杯了啊。”顾云山心里暗暗想着,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影哥不会回应他,无奈地叹了一声,将剑收回匣中,自坐到石桌旁,借着明亮的烛火再次打开木匣——应竹约莫一个月给他写一封,三年来几未间断,说的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只大略闲谈几笔,说些趣闻罢了。顾云山闭关至今已有月余,今日正好是读到最后一封了。

“云山,见字如晤。今日回得太白,尤为天寒,领了朔风吟月裳穿,却也不冷……青龙会活动猖獗,祝平安。”

这张信笺写得尤为潦草,想必是时间紧迫、匆匆而就的,约莫是鹦哥镇重逢之前罢。顾云山目光凝在安字最末的飞白上,手指按着笔画缓缓摩挲过粗糙的纸张,笑意便不自觉地在眼底化开,挑到眉梢唇畔上来。他在灯下坐了好一会儿,想起应竹来,心中是全然的静与柔,好似三年来一切的暗与血尽都化作流云逝去,山峦依旧人依旧,便再没有更好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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