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华令忙道:“如今就为你谋职,怕也难呀!要让太后、圣上开金口为你赐官,倒不容易,且也未必给你如意的,你若不如意了,要换也费周章,不如到了那儿,你要补什么缺,我一开口,没有不成的。”傅天略却道:“你拿这话,哄我,很难!”商华令急得满脸通红,又发狠赌咒道:“若我说空话,就立即死在这里!”傅天略冷笑道:“我是做什么的,更狠百倍的都每天听八百遍,不必妆样子。”商华令一时语塞。那傅天略忖度着母亲仍要赖他照拂,便又勾起嘴唇笑道:“我看你也未必说假话,看你如何奉承家母便知了。”商华令忙笑道:“可不是么!”傅天略又道:“只是我原在这京师好好的,要我一时到那边去,谁又知道什么光景?可不得小心着点么!”商华令笑道:“是呀。”傅天略便道:“容我再想想罢。你也想想,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说着,傅天略带笑告辞了。
商华令见傅天略说话有主见,并非没头脑的人,一时也难哄,又请了祁侯到府上,将原委说明,求他的指教。祁侯一听他竟然爱上了傅天略,惊愕不已,又道:“果真是傅天略?”商华令便道:“果真是他!只是他那性子,着实刁钻,偶尔妆个柔顺样子,不过是看在他母亲在我手里罢了。可见他是个难缠之人。若我也折磨安氏,逼他就范,倒落了下乘了,又怕闹大,正想着有什么巧妙的法子让他甘愿随我去。”他却不知道,祁侯此刻却盘算着如何让他放弃傅天略。过了半日,祁侯一笑,说道:“这也容易,你不愿折腾安氏,便只把安氏送走。他心里自然慌了,少不得矮着身子来求你。”商华令却道:“这样还不折腾?且太后哪容得我把人送了又还、还了又送的。”祁侯却笑道:“你不必真的送她回去,只送到我府上。我只替你瞒着,又替你三茶六饭的伺候着她,自然不折腾,你看如何?”
祁侯又道:“你只大张旗鼓的把那安夫人送走,他不知去向,便要来问的。到时你再和他谈着,待成了,你就说安夫人在我那儿好生养着,也不致遭罪。”商华令便点头答应了。故祁侯去后,商华令就问候安氏,又道:“如今行馆不便住外人,已有差役来问了。还好京中故友祁侯乐意请夫人过府暂住,却深恐劳顿,不知夫人何意?”安氏闻言忙道:“切莫怕劳顿了老身,只求不为您添麻烦就好。”故仍命人送了安氏到祁侯府上。安氏至县侯府,见祁侯俊秀儒雅、谈吐不俗,便点头暗道:“看来儿子相交都是人品上流的。”
那边厢,傅天略果然听见了商华令将安氏送走了,急得碗里药也险些摔了,忙道:“你说的可是真的?”金山答道:“我已早遵了主人吩咐,让那边街头小贩留意着,都说夫人乘了马车走了,却也不知去的哪里。”傅天略却道:“不派人跟着?”金山却道:“都说走的是径山方向,那些贩夫走卒哪敢过去?”傅天略听了“径山”二字,顿时魂不附体,又是惊出一身冷汗,又嗽了起来。银山边为傅天略顺背,边对金山啐道:“你个没脑子的!见二爷病着,天大的事也该缓缓说来,火烧屁股一般的,以为是什么?”傅天略却道:“不过嗽了两声,值什么?炖点冰糖燕窝,吃两日就好了。”银山却道:“二爷有旧疾,不得恃着年轻就不当回事。总还是缓缓养着,免得首尾长。你看小侯爷素日那样殷勤,开口说两句,八个商丘令也打回去了,十斤参也送到来了。”傅天略却冷笑道:“如今要他答应容易,以后还他人情就难了。我虽然读的书少,仍知道‘与狐谋皮’四个字。”
主仆二人正说着悄悄话,却听见外头报道:“玉郡王驾到!”傅天略闻言十分纳罕,忙揭下额上贴着的膏药,仍披了衣裳出去,见玉郡王已带着宏宝、天宝两个小厮到了门外。傅天略急忙下拜,只笑道:“有失远迎!”玉郡王笑道:“你我是兄弟一样的,不必这些虚礼。”傅天略笑着退让“不敢”,又请玉郡王屋内说话,边命看茶。玉郡王因天浪之故颇为尊重天略,竟坐在客座之上,傅天略又是知道玉郡王性子的,便不劝他,只是站着,笑道:“玉郡王怎么来了?难道是来责怪我不去你的婚礼?我是怕自己身份卑微,弄不好看罢了。”玉郡王笑道:“你休要贫嘴!我此次来是有事请教的。”傅天略又笑道:“哪敢?郡王有什么吩咐,只说便是了,小人岂有不尊的?”玉郡王便道:“我原想你们门楣颇须光耀,且你们二人年纪也到了,想着如何为你们谋一门体面的亲事才好呢!”听了这话,傅天略胸中顿生一股闷气,猛地嗽了起来。
玉郡王见他如此,又看他双颊蜡黄,似有病气,便道:“快快坐下,别拘着了!”一边又吩咐道:“还不给你们主人看茶?”银山忙奉了蜂蜜水,傅天略只在一个杌子上坐下,缓了过来,呷了一口润口,心里只恨不得要踢打这个脑子有坑的郡王,却又到底不能如何,又缓缓笑道:“哪来的念头?可告诉了哥哥没?”玉郡王说道:“还未曾。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样,并不敢问他,想着你是很有主见的,先来问你。”傅天略暗道:“还好,还好,这人还病得不重。”故天略平复了些,且笑道:“你问我的话,到底还是先别为兄长想着这个好。你以为我不为他的婚事着急上火?只是他没这个想法的,说自己身子不好,总不好带累别人家女孩儿。你跟他说了,倒不讨好,反惹一身骚。”玉郡王点头道:“也是,幸亏先问了你。那么你呢?你有娶妻之念否?”傅天略自然不想娶妻,更不想娶个世家小姐平白受气,但他转念一想,如今有商华令之困,若他承了贵人指婚,那商华令倒不好相逼了,只须把母亲救出来为是。
傅天略却道:“你要为我俩兄弟好,还是先把母亲迎出来罢。且我若要成婚,总得拜高堂罢,并没有母亲健在却不拜的道理。”玉郡王听了,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咱们王府总不能在太后跟前求,求了也不允的,反招不痛快。”傅天略笑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现在娘亲已被委派到商华令府上主持庵堂,你从太后那儿领人是难,在商华令那儿难道不好说话?”玉郡王闻言讶然道:“我竟是个聋子,连令堂已然离了日度宫都不晓得!既然如此,我马上去办这事,你静候佳音则可!”傅天略听了,也不再恼了,欢喜不迭,忙起身拜谢玉郡王,又恭谨送他出门。玉郡王扭头笑道:“你身上不安,我自己出去便可。”傅天略便不远送。
傅天略知道玉郡王去办这事了,想着尊王府如今权势熏天,虽要看太后脸色,难道一个商华令还唬不住么,便放心不少,脸上愁容消散。银山这几天见天略寝食不安,其实也忧心不已,见他好了些,忙趁势递了几品小菜上来,为傅天略加餐。傅天略也有些胃口了,有见一样小菜颇为精致,更好的是那玉莲梨香羹,食之甘甜,止咳润肺,十分受用。傅天略心情大好,便笑道:“厨娘们都越发会办事了,这是谁做的,要赏她才好。”银山笑道:“你以为是谁?就是云娘。”傅天略听闻是她,心中一动。银山又说:“如今她总打听二爷的信儿,听说二爷没胃口,每天变着法儿、还自掏腰包弄些时新小菜,我看着都喝彩。”傅天略回想一下,近日确实常有些时新小菜奉上,只是他没怎么理会,又问道:“她女儿如今怎样了?”银山坐下说道:“正要回的,她女儿已买了回来,正要给您相看,说怎么排好。”傅天略便道:“我现在正有闲的,请她们母女来吧。”
不过一时半刻,云娘便带着一个女子进来,却见那个女子娇怯柔软,肤如凝脂,十足一个西施模样,怪道连府新妇要撵走她,想必是嫉妒她的貌美。又想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必然知书识礼,又是个难得的苗子。傅天略只想着这样好的,原该去前头弹唱,不知能赚多少金银,如今却只罢了。云娘说道:“这是闺女积云。”傅天略笑道:“好整齐模样!竟不知如何安置才是。”云娘又道:“咱们丫头资质粗陋,但还识得两个字,也会看人眼色,还能在公子身边点个灯、奉个茶、念几个字的。”傅天略又笑道:“正是,咱们屋里正有个丫头的缺,寻常丫头我是看不上的,你女儿倒很好,我都不敢留了。”云娘又拜倒。银山又道:“咱们这儿也不止缺一个丫头,原来是要补的,只是二爷说屋里伺候的月例高,不好的不要,如今二爷既然说开了,一并都添上罢。”傅天略便道:“那让她们母女一并来了罢。”云娘、积云便拜了傅天略,此事算是成了。
这日,傅天略料理完杂务,颇觉困倦,云娘已奉了蜂蜜雪梨茶,请天略吃了,又说:“二爷切莫太劳累了,别顾着年轻就不顾身体,这几天才刚好些!”傅天略笑道:“好啰嗦的大娘!”那银山却笑道:“也是云娘和二爷有缘,旁人这么说话,早被二爷打出去了!”傅天略笑道:“人家是体面的妈妈,倒像你这样的小厮也说嘴,怎么她说不得?”云娘笑道:“二爷还是早睡罢。”傅天略笑道:“这也太早了,我先去看看兄长方好。”
这傅天略又带着云娘、银山往天浪阁楼去。天浪见了云娘,颇为吃惊,说道:“怎么你在?”云娘只含泪谢他,又说了天略救她女儿于水火的事,不仅天浪,就是天浪屋里伺候的,听了都无不纳罕,只说怎么傅二爷突然那样慈悲起来。说了几句,一并下人都离了阁楼,在下头候着,屋里就是兄弟二人说闲话。傅天浪笑道:“你这样做是很好的,我也是说不出来的高兴。”
傅天略却道:“我知道哥哥高兴,才带她来的。”傅天浪笑道:“难道你是为我高兴才做的?”傅天略便摇头。傅天浪又道:“那是为什么?”傅天略不觉苦笑,只道:“我平日是多不积阴鸷,教你们看我做一回好事,像见了晚上的太阳一般!”傅天浪但笑道:“不过问你一句,倒勾出这样的话来。”傅天略却叹道:“这人活一百岁,再不济也能做一两件好事罢。”
傅天浪听他语带伤怀,忙笑劝道:“又是我不好,说话惹你。这些天,身子可好点没有?药也有好好吃么?”傅天略点头笑道:“都有,我还要活一百岁呢!哪能不珍重保养?”傅天浪点头微笑,又道:“我看你也年届弱冠了,要不先定一门亲事,教你收心养性也是不错的。”傅天略淡淡一笑,说道:“怎么,你和那好郡王倒想到一块去了,可不是串通了罢?”傅天浪闻言颇为惊讶,道:“怎么?郡王也和你提起这个来?”傅天略笑道:“可不是,想是我年纪到了。他又说,我们自己找是找不到好的,非要他发话才行,正想着哪里给我一个名门闺秀。我一听这话好笑,就知道不是你的意思。”傅天浪苦笑道:“名门闺秀咱们哪里配得上?但找个人品不错的,能够照顾你的就好。你平日也太小心辛苦了。内里多个人助益助益也是好的。”傅天略点头,说道:“那怎么哥哥也不找个人照顾照顾?”傅天浪一怔,半晌笑道:“你别趣我了,我这样的,怎么好祸害好好的女孩儿。”傅天略却道:“兄长这话差错,你这样的还能祸害女孩儿,我这样的更不是祸害别人全家了?”傅天浪笑道:“我不过闲话。你不喜欢,我就不提了。”傅天略站了起来,辞别了兄长,又慢慢下楼来了,银山、云娘忙来迎他,见他脸色不善,便都不敢多言语,只随他回去。
出了院子,傅天略余光里见云娘悄然往东张望,知她心意,便道:“咱们也好久没去隔世院了,且去略坐坐,闻闻药香。”三人便往隔世院去,敲了门,又是杏子来迎,杏子一见云娘,险些滴下泪来,到底忍住了,请了天略进院。天略自行入屋,留杏子与云娘母子说体己话。须知隔世院平日等闲是不让外人进的,这也难得,这对母子便挽着手,欲语泪先流。
天略至屋内,仍见伏骄男在里头抄写经文。傅天略笑道:“还真是个潜心修炼的道人。”伏骄男抬头见天略,皱起眉来,说道:“这几天身上不好?”傅天略闻言一怔,只讪讪坐下,道:“没什么,不过偶感风寒。”伏骄男却道:“风寒不是小事,落下毛病可不是顽的。不如让我搭脉瞧瞧。”傅天略冷笑道:“你这样的仙人,不是轻易不给人看症么?我也没这个福!”伏骄男无心与他斗嘴,两三步走到他身边,抓起他的手就要按脉,傅天略一把挣开,冷道:“说话便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伏骄男恐他病中动怒伤肝,又观他精神爽利,想是没什么大碍,便罢了。傅天略见他一脸吃瘪的模样,才转怒为笑:“不过你一个山贼,怎么做起神仙来了?又懂得这样多的医理,可不是骗人的罢?”伏骄男笑道:“你总算问起来了。”傅天略便道:“你爱说就说,还要等我问?”伏骄男道:“我说了怕你不爱听,便要你问。”傅天略说道:“你少打哑谜!”
伏骄男便说起来,原来当日他在大火中未曾死去,被一新教庸道宗的圣宗所救。这圣人十八年前随师父就往东方取经去了,师父死在路上,将度牒转交与他,使他袭圣宗之位,如今方回到塞外边陲,见生了火灾,竟有生还者,焉有不救之理,竟把伏骄男从鬼门关带了回来。伏骄男见山寨被毁,兄弟们死的死、逃的逃,心灰意冷,便随圣宗修道。圣宗且喜伏骄男精通塞内外的文字,能助他翻译经文。圣宗又道:“你这样的文墨,怎么落草了?”伏骄男苦叹,以身世告诉,圣宗听了,也颇为悲悯,说道:“那么说来,你原来是天潢贵胄,却得了此劫,又是浴火重生,是非常人,能参非常道。”
伏骄男也是天骄贵子,命运离散后也不自悲自伤,立山为王,当了塞外响马,平生桀骜不驯,一世至今竟对圣宗贴贴伏伏、钦佩敬爱,奉若神明,只在他身旁伺候笔墨。可惜这圣宗却是能医不自医,回中原的路上染了重症,眼看是救不回来了,便说:“骄男,你原是入了鬼门的,像你这样的,我拉回来了不知多少,这原是有违天意的,故我要应劫去了,但我是无悔的,你也不必哭我。”伏骄男便答应了。那圣宗又取出度牒,说道:“你我有缘,且你若此行回去,没有户籍,怕是浮水之萍,又得回去干杀人放火的行生,倒负了上天让你劫后重生的大恩,如今我看,度你此杀戮无数的恶男是我此生最后一难,别后自是天上人间。且把度牒予你,只求你不负天恩,又把我师徒十八年春秋求来的卷宗翻译,以圆此不世之功,也是你的结果。”末了,他便撒手人寰。伏骄男只看这圣宗气息全无,但脸旁、身躯仍如玉一般,并不灰白败坏。众人疑心他未气绝,不敢下葬,停灵数日,这尸身非但不腐败发臭,竟还流露出如兰似麝的香气来。众人方道:“正是修成正果之兆。”方焚烧了尸体,那儿不日便开出满地莲花。伏骄男见过多少死人,从没有这样的,才暗服果然有“得道”一说。
侍奉圣宗的大多留守此地修道,伏骄男并不强求,便带了两个总角童子回京,一路上也是潜心翻译经文,其中多有炼丹制药的章节,故原本就粗懂医理的伏骄男在药理上也越发精通起来。
傅天略闻得伏骄男有这等奇遇,却是半信半疑,只道:“你不说便不说,何必又编排故事来哄我?”伏骄男苦笑道:“你以为径山寺为何肯天天给我送天水?难道他是闲得慌了?”说着,伏骄男又取出度牒,请天略过目。天略接了来看,见上面写着“庸道宗法号迦蓝之牒”。傅天略不禁信了七八分,又说:“可是径山寺的老道也知道你是伏骄男了?”伏骄男却道:“兹事体大,怎么敢叫他知道?我既冒认了迦蓝圣宗,自然就一认到底,反正是无可对证的。迦蓝圣宗随其师东游时方五岁,如今回来,谁能认出来他是?且看我言谈没破绽,又拿着度牒,便不疑心。”
傅天略却笑道:“咱们这个风月之地容不下你这么一个仙人!且你竟是个宗主,怎么不快去宗里,过把瘾呢?”伏骄男却道:“我不要做什么圣宗,也受不起!我只要把这个译完了,召人传去了,也算是‘受人所托,终人之事’了。再没二话。”傅天略似想到了什么,却无话,脸上讪讪的去了。
至回到屋里,那银山才问他:“二爷,怎么脸上不自在?那仙人又得罪你了?”傅天略却摇头笑道:“我只想,他真是个仙人就好了。”银山颇为不解,那傅天略又说:“太后现醉心新教,若能教迦蓝圣宗去讲法,这话倒是好说、好办的,唯独是这迦蓝圣宗已经不在了,可惜可惜。”银山却道:“那仙人不是说旁人都认他为迦蓝?既然如此,他作迦蓝之身去劝说太后,岂不妙哉?且这也总比传送男宠献媚要高明。”傅天略却摇头,道:“太后喜怒无常,爱则加之膝,恨则坠之渊,伴她太凶险。且若让他以迦蓝之名会见太后,原就带着一层欺君之罪,且他原是什么身份,也是个死的,真出了什么岔子,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银山陪笑道:“如今二爷心肠越发柔软了。”傅天略闻言,蹙眉冷道:“我不过是怕连累自身罢了!若他出了事,咱们这些搭桥铺路的也是死罪!”银山方笑道:“那是自然!小的不过是看主人家近日眉头皱的没平过,才想说些不要紧的话趣一下,若主人家觉得无趣,就当小的放了个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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