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霍斯塔托娃医生和助手尼古拉在接到电话后立刻赶来,在这之前,朱利安和斯蒂芬已经把康斯坦斯抬到了楼上的卧室里。不过让朱利安感到惊讶的是,女画家并没有对他们的行为提出抗议,事实上她很顺从地让他们把自己抬上了楼。或许她认为没有抗议的必要,朱利安想,或者她已经知道,无论我们怎样对待她,结果都一样。我们可以抢救她,相反也可以折磨她,但任何愉快与痛苦对于一个要死的人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女医生的检查仔细而迅速,然后她让朱利安和斯蒂芬跟着自己来到楼下的画室。“我恐怕要说她没什么希望了。”她说,“根据我的检查还有玛尔梅女士提供给我的她的私人医生的诊断书,我可以确定她的生命只在一线之间,也许是几个小时以后,也许会拖到几天以后,但不会再长了。”
“看上去她并不太痛苦。”斯蒂芬说。
“她的私人医生给她开了很多止痛药,我想这可能有点儿违反规定,不过至少她不会感到肉体的疼痛带来的折磨。但她的身体衰竭得很厉害。”
“你打算怎么办呢?”朱利安问道。
蕾妮耸耸肩。“也许我会给她换换止痛药的种类,原来的那种对她已经不太有效果了。我希望这最后几天里她能平静渡过。”蕾妮顿了顿,盯着他们,说:“我想你们可以帮助我。”
朱利安和斯蒂芬都很惊讶。“我们对医学可是一窍不通。”
“并不是医学方面的事。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你们确实帮了忙,因为玛尔梅女士似乎并不打算告诉别人她将不久于人世。我在检查的时候发现她似乎很不快乐。”
朱利安和斯蒂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清楚地知道女画家的不快乐是怎么来的,但显然不能对蕾妮说。
“我说的不快乐并不是指她害怕死亡,也不是肉体的痛苦,我觉得……”蕾妮皱起了眉,“她好像在生气。”
“你确定吗?”朱利安问。
“是的,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但玛尔梅女士……很特殊。”
“所以你希望我们能让她感觉快乐一些?”
女医生点点头。“因为我觉得她并不抗拒你们。玛尔梅没有亲人,所以我想她会非常孤独。设法让她快乐一些。我每天都会过来三次,尼古拉也会陪着你们。”说完她便离开了。
5
在从玛尔梅的家到医疗所的路途中,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一直在回想刚刚在检查时发生的奇怪事情。一般说来,病人会接受亲切和蔼的医生,她觉得自己今天做得很好,小心地避免触及病人敏感的神经,但玛尔梅女士对她仍然是充满了敌视。蕾妮很清楚地记得当自己握住玛尔梅手腕时,后者像触电一般躲开的动作。这真的很奇怪,我只是做检查,又不是要害她。
当然,蕾妮想,玛尔梅是一位艺术家,这种人的头脑有时候的确与普通大众的思考方式不一样。但我从来也没有冒犯过她。玛尔梅女士有自己的私人医生,所以她从来不会到医疗所看病。她们之间甚至很少说话。那么玛尔梅目光中的憎恨又是从哪来的呢?
头脑里盘旋着这些疑问,蕾妮慢慢走回医疗所,推门的时候发现门锁住了,她这时才想起女护士应该到巴宁夫人家去了,于是拿出自己的钥匙开门。她打开门,迈步进去,但就在她的脚接触到室内地面的一瞬间,光芒消失了,周遭的一切统统坠入黑暗,那甚至不是你在闭上眼睛后或者在夜间所见的黑暗,因为它们都会具有微弱的光感,现在蕾妮所身处的黑暗,就仿佛是宇宙最孤寂最偏僻的角落,没有光线,没有一丝一缕的电磁波,只有仿佛是宇宙形成之前那空寂的东西。她的心随着黑暗的降临沉了下去。
6
蕾妮在黑暗中坐着,听着自己在寂静中刺耳的呼吸声。她的手指触摸着地面,那似乎仍然是木质,似乎她还在医疗所内,但她周围的一切呢?她坐在那儿,不知道自己还要这么坐多久,因为从她落入黑暗中起就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曾经试着向四周爬行,但没有接触到任何物体,黑暗也没有剥落的迹象。
死亡是不是就是这么回事?你落入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她想到了安东。他是不是已经在这黑暗中呆坐了十年?他还在想着自己么?如果我就这么死去,蕾妮一阵颤抖,我们会在黑暗中相遇吗?如果真的如此,即使互相看不见,但却还可以触摸,那么死亡就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在黑暗中人的时间观念会发生紊乱。她变得非常疲倦,很想躺下睡觉。这大概也是黑暗所带来的影响。但她并不觉得冷。蕾妮还记得医疗所一进门的地板总是冷冰冰的,有不少病人抱怨过。但现在她所坐的地方却很温暖,不过这种温暖不是阳光普照的感觉,而仿佛是整个世界都处在同一个温度。
她的腿开始疼,胳膊开始发麻。她把不舒服的靴子脱下来,把外套团起来,躺上去。她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也没什么用,而且之前她一直瞪得太厉害,眼睛有些疼。似乎也不坏,她想,如果仅仅是这样。
那声音差点儿让她跳起来,来自她的前方,似乎就在几步之外,但她仍然是什么都看不见。
“你愿意去安东的身边吗?”那声音这么说。它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男中音,稍微有一些沙哑,让蕾妮想到一位匈牙利民谣歌手。这声音有些发空,就像你敲击空心木头的声音。它说话的方式很平静,但某些单词的尾音暗示出说话者的优越感。
“你是谁?”蕾妮问。她坐了起来,面对声音传来的方向。
“呃……”它发出了一个代表犹豫的感叹词,但蕾妮觉得它好像为这个问题感到愉快。“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主宰者’,‘村庄的主宰者’或者‘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
她不知道是否该对它的幽默感回报以微笑。反正它也看不到她的微笑。“听起来不怎么样。”她说。
“很抱歉你不喜欢。”它没有再说什么,蕾妮觉得它好像在等自己开口,但她并不确定,又等了一会儿,蕾妮试探着问。“你是男人?”
“没错。不过如果你喜欢女人的声音我可以换过来。”当这句话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声音已经变成了女声,有些尖细,好像是撒娇的小女孩。
蕾妮非常吃惊。“你是口技表演者吗?很棒。不过我还是喜欢先前的声音。”
“那么这个呢?”这是一个男低音,很粗糙,但很温暖,就像是被阳光灼烤过的沙砾。这声音已经深深地烙印在蕾妮的脑海中,让她即使在十年后听到依然会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阻止那里发出的呜咽声。“安东……”
“不好。”它用先前的男中音说,“这个声音对你的影响太大,我们应该禁止使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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