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第一本书,第一只笔洗,第一只笔架,他现在有了更好的笔,更好的墨,更好的别的东西,但是许长生送他的所有东西都在那个柜子里,都不大,占不了什么地方,但是满满当当,一个柜子。
相思扣也在里面,杂玉本来就不好,放在柜子里,竟然是一点光都透不出来,连那段傅清宴原本就觉得尚可的红绳如今也没有什么光泽,暗沉的很。相思扣旁边就放着一个小罐,是许长生送他的庐山云雾,他一次都没有喝过。
傅清宴拧开了罐子的盖子,里面的茶叶因为温度的升高和傅清宴随意的摆放受了潮已经坏了。
那么一罐上好的庐山云雾全都坏了,而傅清宴却连一口都没有喝过。
桌子上的蜡烛又“噼啪”爆了一个灯花,傅清宴若有所感,他慢慢走到了自己的门前,打开了那扇薄薄的门。
门外空庭冷寂。
☆、四
进京科考的路又长又颠簸,夏瑞虽然刚和傅清宴打了一架,不过两人到底是同门师兄弟,许先生还是一起帮他们都打点好了,坐一辆马车,住一间客栈,连打包好的吃食都是一模一样的。许夫人为人温软,也不管夏瑞平日里招不招人喜欢,一样拿小点心塞满了夏瑞的包袱,塞得那个小小的布包裹鼓鼓囊囊的,满实得很。
夏瑞靠在马车的壁上看着坐在自己对面闭目养神的傅清宴,有些纠结的开口:“那天之后,小许少爷没怎么样吧?”他从来不肯好好的称呼许长生为师弟,小时候叫他许小姐许姑娘,长大之后就叫他许少爷,怎么膈应人怎么来。
傅清宴不太想理他,却还是答道:“无事。”
夏瑞呼了口气,别开脸道:“我这个人,有时候吧说话不过脑子,你也别太介意,你知道的,我,我也不是真的想给他难堪。”傅清宴看着他:“你这种性子在官场之上,迟早要吃大亏。”夏瑞嘟囔了一声:“要你管,我原本也不想做官。”
傅清宴“咦”了一声,他原本觉得夏瑞急功近利,却没想到他竟然不想做官:“那你为什么要去科考呢?”夏瑞这次沉默的久了点,却没答话,反问道:“你呢?你为什么又想去科考?”傅清宴愣了愣,一时之间却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了,他对于官位倒也没有什么追求,只是这样一步步走来了,童生,秀才,举人,然后就是进士,他想离开小城,离开曾经让他窘迫的姑父,也离开那个别人觉得他是家奴的许家。
“我想,离开那座城。”傅清宴答道:“远远的,再不回去。”夏瑞看着他:“人各有志,只是,恐怕许小姐要哭哭啼啼了。”傅清宴不接话了,顿了一会儿又道:“他和我,本来就没可能,以后总是要娶妻生子的。”夏瑞也没了声,车厢里久久的安静了下来,过了少顷,夏瑞又道:“许小姐给你求符了没有?”
傅清宴点了点头:“求了。”夏瑞问:“求高中的?”傅清宴摇了摇头:“求平安的。”夏瑞突然嗤笑了一声:“求平安,真好。”傅清宴不知道夏瑞的“真好”指的是什么,索性低头不语。夏瑞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了一个护身符:“我娘,就只知道给我求高中。”傅清宴沉默了,夏瑞家里的事情他之前也有所耳闻,不过因为他也不爱听这些小道消息,所以从没有去和夏瑞求证过,陆陆续续的也只知道一些夏瑞与夏家的矛盾。
“求高中也没什么不好的,”傅清宴想要说些安慰的话:“总归也是把你放在心上的。”夏瑞靠着车厢,不再说话了。
一路颠簸,做什么都做不好,傅清宴也仰面靠在车厢上,想起来许长生以前给他的护身符,他第一次去考童生,不过是出门两天,许长生也送给了他一个护身符,保平安,后来考秀才,考举人,许长生回回给他求的都是护佑平安的护身符,似乎根本不在乎他考的到底怎么样。
傅清宴捏了捏许长生这次给自己的护身符,突然捏到里面有一个硬物,当即一愣,扯开了护身符的小锦袋才发现,里面除了应该有的符咒草药,还安安静静的躺着一块玉,正是许长生从小戴在身上从不离身的鹤鹿同春。
他的动静不算小,夏瑞也睁开了眼看他,看到那个玉佩的时候又意义不明的嗤笑了一声。傅清宴如同大梦初醒,连忙道:“快回去,快赶回去,他把玉给了我,他怎么办?”
许长生早产,出生时斤两严重不足,多少名贵的药灌下去才勉勉强强的活到了三岁,许夫人去求古寺中的主持,才知道的办法,好玉养人,人也可温养玉,病气裹到了玉里转了一圈出来就变成了清气,不再害人。许长生戴上了这块玉之后身体果真好了不少,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好,那种见风就倒的日子总算是结束了。
夏瑞皱着眉头道:“你发什么疯,现在都到雁城了!”马车已经走了四天了,早就离小城远的不能再远,若是要回去,一来一回就是八天,再赶去皇都,时间就太紧凑了。
傅清宴不说话了,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夏瑞看的模样就来气,一巴掌拍到了他身上:“你行不行啊?你这副模样还考什么?回家种地吧。”傅清宴还是沉默着,夏瑞看他的样子也不愿意再和他多言语,也转过脸去看沿街的风景了。
过了一小会儿,傅清宴突然道:“你当初,和那个人……”夏瑞愣怔了一下:“怎么?要我给你传授传授经验?”傅清宴问:“你当初不是决定要和那个人在一起了么。”夏瑞点了点头:“是啊,我是决定了,可是那有什么用呢?”傅清宴又问:“那后来怎么又分开了?”夏瑞答道:“我不是夏家的少爷了,他自然就和我分开了。”
傅清宴听着才知道,夏瑞原来的传言竟然都是真的,他在书院里人缘不好,大家都乐意看他吃瘪,也喜欢传他的流言,说是他以前喜欢过一个男人,为了那个人要和夏家断绝关系,结果那个男人看他不是夏家的少爷了,转身就跑了,再也没回来。
夏瑞笑道:“你干嘛做出这样一副死人脸,我平时戳你伤疤还少么?再说了,我也放下了。”傅清宴抿了抿嘴,道:“你当初怎么决定要和他在一起的。”夏瑞还是笑:“也没什么,觉得我不想离开他呗,那天下雨,我没带伞,我那天就想说,如果他来接我,我就和他在一起,如果没有,我就和他分开。你说奇不奇怪,他住在城外,平日里那个时候早就回家了,偏偏那天正好就到书院附近来。”
傅清宴不出声了,这种巧合对于夏瑞来说太过残忍,说是孽缘也不为过。
夏瑞说完就安静了,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眼睛里有闪烁的光:“我倒是觉得许小姐对你是真心的,你看你什么都没有,吃穿用度都是依仗他们许家,他呢,给你求个护身符还是求平安的。”
傅清宴自己在感情上就是一窍不通,此时更是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夏瑞,只好低着头沉默下去,摩挲着从护身符里摸出来的那块玉佩。
傅清宴十六岁的时候许长生也送了他一块玉佩。那天天气很好,傅清宴已经开始帮许先生带着一群稚子启蒙,那时他刚刚得了秀才的名号,正是十里八乡都疯传的时候,书院那个时候也被分隔成了两块,一半是傅清宴他们念书的前堂,另一块新起了一栋小房子,也用回廊和各处连接在一起,是给那些新进书院念书的小孩子们学习的,被许先生称为后堂以示区分。
许长生就站在后堂后面的门外露出半个脸冲着傅清宴笑,手上拎着一个红色的小绣袋一晃一晃的扎傅清宴的眼。
许长生虽然身体不好,人却古灵精怪的很,傅清宴怕他又折腾什么幺蛾子出来,就被那个红色的小绣袋一晃一晃的吸引着。
他平日里最烦那些让学生念半天书让学生们抄书,然后自己转身就走的老先生,觉得那些先生很不负责,稚子的年纪正是启蒙的时候,若是一个不小心进了误区,以后再想矫正可就难了。
所以那天是他唯一一次提早给那些孩子放了学,小孩子们其实都是坐不住的,听到先生说自己不舒服所以提早结束的时候都欢欣鼓舞的回了家,连纠结都没有纠结下。倒是傅清宴小小的被打击了一下,自己说自己身体不适,这帮小不点却都这么高兴。
走到后门回廊的时候,就看到他那个师弟裹着厚厚的外衣,如同裹了一层棉被一样,手上提着一个小绣袋,笑的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怎么了长生,”傅清宴问他:“一会儿先生知道了你打扰我教学,小心先生罚你抄书。”许先生虽然宠爱许长生,却很有自己的原则,若是许长生违逆了那些,许先生也是要动气的。
“那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爹,”许长生果然神色紧张了不少,复又笑道:“也没什么,去挑了个玉佩送你,你中了秀才,我还什么都没送你呢。”傅清宴也是一愣,他虽然在许家待的很好,但是也没有什么闲钱能够去买那些细碎的饰物,所以他的腰间还是空空荡荡的模样。许长生也不等傅清宴再说话,径自从绣袋里面摸了出来:“我给你带上!店家说这个玉最适合书生了,戴着儒雅的很。”
系上之后发现那个店家果真没有骗人,的确儒雅的厉害。
傅清宴又捏了捏自己的玉佩,突然心中一动,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是就那么一瞬他就在想,如果……我就和许长生在一起。如果怎么样呢,傅清宴一颠一颠的望着来时的路,如果,我考上了状元,我就和许长生在一起。
状元哪里是这么好考的,傅清宴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难看至极的笑脸来,如果没考到状元,就再不回小城了,再也不见许长生,榜眼也不,探花也不,一定要是状元,如果是状元,他就回去小城,去见许长生,去告诉他,其实他们在一起,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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