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两丛狗尾巴草,长得都快到人腰那儿了,院子边歪歪斜斜竖着几道篱笆隔开外边野长的玉兰树,叶子已经掉光了,在深秋的风中枝丫乱抖,井水边上成排晒着不知哪儿来的野菜,皱皱巴巴的。那主殿,我这几天来,从没看见过有谁来上香。
好就只好在一点,空山群鸟啾唧,松涛阵阵,心旷神怡,只可惜,我又出不去这屋子。只能靠在窗边吹风。
和尚在我屋子抄经,按他的话说,这里原就是他的抄经房,我来了,是占了他的地方。
我翻了个白眼,道:“大师法号是什么?”
和尚一边抄经一边答我:“贫僧没有法号。”
我说:“不会吧?”
和尚说:“贫僧原本是个落第的秀才,家乡娘老子都仙去了,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上山来找条活路。”他回头看我,“刚进了山,爬到此处,便看见草丛里倒了个菩萨像,我原是有些迂腐,把那像扶正了擦拭干净,正巧天降大雨,我便找了个大树躲雨,一觉睡到天亮,起来一看,那菩萨像下有人插了香。”
我道:“青鹿山幽静,可山脚下还是有好几十户人家,许是谁上山,看见了菩萨,自然是要烧香的。”
和尚笑了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于是结庐在这里住下,依仗着菩萨,竟然也攒了一些香火钱,几年后修了几间屋子。想来,这也是佛祖和我的缘分。”
我叹世间果然风云际会,玄妙得很,和尚上山时,未必想着自己要当了和尚。
和尚问:“小友又是如何至此的?”
我道:“我被赶出家门了。”
和尚道:“莫非是犯了大错?”
我道:“是大错,不过也是我自领的。回头看,就算再来一次,大概也是这么个结果,逃也逃不掉。我能逃了责罚,却逃不过自己内心的责难。我欠一个人的,比死八百回还要多。”
和尚哈哈一笑,道:“原来小友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是因为一个情字。”他把新抄好的佛经对着光照了照,道,“红尘俗世中的大多数痛苦,不就都是来源于情吗?为情所困,为情所困,楼高百尺,化为焦土,荣华富贵,转眼烟云,能困住人的,也只有一个情字了。”
我转头问他:“你们佛家说轮回,说因果业力,岂不是祸福轮转,都已是生来定数?”
和尚笑笑,道:“酸甜苦辣,人都是要尝的,又何必赖给前世注定?”
我惊讶他不似寻常寺庙的那些个和尚,只一味规劝你行善积德,行善积德,用前世来生唬人。不过想了想,和尚原是个读书人,做了和尚也不过是天缘凑合,未必真深谙佛经大法。不过他的一席话,倒是别有一番道理。
我道:“大师原先有婚配吗?”
和尚哈哈大笑:“我原先入山,怕比你还要小上几岁,父母又驾鹤西去,哪来的媳妇儿?”
我道:“大师你也怪可怜的。”
和尚摇头晃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逍遥世间,也是一大寻常人不能体味的乐事。”
我深以为然点点头,内心佩服和尚果真世外高人,这洒脱劲儿,岂是宝华寺那些只知道问你要香油钱和供奉的和尚能比的。“宝华寺的和尚说我日后贵不可言,我看大师您才是真大师。”
和尚摇摇头,道:“人生百载,小友现在才区区二十来岁,未必今后不会贵不可言,现在说这话,还是为时尚早了。”
和尚看我崇拜的眼神,道:“不如小友也拜入门下,这样贫僧的衣钵也有了传承,贫僧圆寂后,小友可坐拥这紫金宝殿两间厢房,成为一代主持,如何?”
我吓得连忙摇头,道:“大师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和尚,我怕是做不得。”
和尚凑近看我,道:“小友不舍这世间五味,没事儿,你看看贫僧,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我说:“不是。”
和尚想了想,道:“那莫非是小友被逐出家门,只是做戏,早晚一天还是要回去做这富贵公子?”
我说:“也不是,我回不去了。”
和尚道:“那……”
我道:“我心里有个人,我怎么也放不下。”
和尚拍拍我的肩,不说话。
再过个个把月,我能下床了,老和尚每次都把烛台拿到自己房间,我有样学样,跑到他房间蹭亮光,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两盒棋子来,老和尚在小机上用刀刻出了歪歪斜斜的棋盘,晚上没什么事做,也只能手谈了。他坐着,我站着。
我是臭棋篓子,走几步就要悔棋,和尚呜呼哀哉,发誓再也不和我下了,可是他不和我下,他和谁下呢?
和尚落了子,道:“小友今后打算何处去?”
我道:“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所。只是我前半生闲散惯了,恐怕还要学点手艺谋生才是。”
我既能走了,也没脸皮叫人天天养着我屁事不干,可惜上香的人差不多十天才能见着一个,我原想着要么我也支个摊子,把天干地支背得滚瓜烂熟,骗骗人来算命,可是这青鹿山到底人烟稀少,想找个人来骗,都难如登天。
我拄着拐杖站在台阶上看着满地落叶堆积雀鸟翻飞,发愁,愁到我能扔了拐杖行走无碍了,总算想出个好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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