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慢条斯理好似谈笑一般道:“听说,昨日荣国府发生了一件大事,林卿可听说了。”
林海忙站起来回话,皇帝摆摆手:“免你的礼,坐着说罢。”
林海来之前已经打过腹稿,这会儿见问,更是恭谨,微垂着头,声音清正:“禀圣上,昨日之事与微臣有关,与微臣岳母也有关。……这原是岳母的话,微臣不敢妄议,但圣上面前,普天之下,无分公私只分君臣。微臣就斗胆直言了。”
林海这番恭维的话说得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些。知道君臣尊卑,没看错他。
表过忠心,林海并无停顿,还是平和地说道:“昨日之前,微臣的岳母与二舅兄突来拜访,言及贾府短时需要一笔银两急用,因是私事,微臣不好多问,但尽绵薄之力,把府上能拿出来的银两凑出三万两全数交给二舅兄应急。至昨日,微臣按例当值,方听同僚说起贾府门前之事,微臣孽子也牵扯其中。微臣当时便震惊莫名,强忍着怒火回府,又遣人去荣国府请罪。孽子胆大,挨了微臣的责罚,竟愤然喊冤。微臣心想,凭他能说出朵花来,也没用冲撞长辈的道理。当即便按下冷笑,听他混说。”
皇帝像听故事一般,此刻已然被林海的讲述吸引,见他一顿,立刻追问道:“好胆大孩儿,竟然跟父亲叫屈,爱卿听他说了什么?”
林海肃着一张脸,仍然保持着恭敬的神态:“只听他说,此事原是因荣国府二房太太许了她娘家妹妹薛王氏的女儿与二房嫡子的亲事,并因故向薛王氏接了一大笔银两,薛家原把这笔银子当作女儿的陪嫁。后不知何故,贾二太太迟迟未向薛家提亲,又因日前二房嫡子风流之事传出,薛家以为贾府有心结交其他姻亲,薛氏子上门探信,贾二太太闭口不提贾薛结亲之事,便愿把这婚约作废。薛氏既要为女儿寻婆家,便想收回借给贾二太太的银子,贾二太太还不齐银子,反而当众斥骂薛家女不知廉耻。原是薛贾两家的争执,贾二太太偏偏青口白牙当众诬造谣言,言说微臣女儿与贾府嫡孙定下终身。微臣之女前些日子曾发愿为母祈福,三年不言婚事,素日在微臣身边,从未提及出嫁二字,此事微臣虽不忍心女儿终身之事延迟,但体谅她一片孝心,承蒙圣恩,降下旨意,许她三年不谈婚约的自由。前言未忘,如今却传出这样的话,若被人当真,闺誉尽毁不说,臣也再无面目面见圣上。犬子恰好经过,听闻此言,当场与贾二太太对峙,贾二太太只是咬定婚约之事为贾老夫人亲口所言。犬子气愤之下,为保全林氏女儿的声誉,方当场与贾府决裂。”
“微臣教子无方,请圣上降罪!”林海说着一撩袍摆,双膝跪地,头狠狠磕在地上,对皇帝如此道。
“微臣不能做到涵养如一,听闻此事,气愤悲痛难平。气愤于至亲之人,今日反目;悲痛于血脉凋零,下不能护得女儿无忧,上辜负圣上隆恩,微臣之罪,罪孽深重,请圣上责罚!”
皇帝看了他半响,林海说一句便嗑一回头,额头触地有声,满头灰白的发丝衬托着他萎靡的身影,显得很是可怜。皇帝心中触动,想起这位老臣赢得自己的信任二十余年,如果华发丛生,门庭冷落。只有一个女儿,还在宫中为皇室效力,对主子尽心尽力,他不止一回听荣贵妃嘉奖于她。再想起他唯一的嫡子,年幼之时便会著书作文,写的书尽是劝人为善,可见心地单纯良善。养育出这样的一对儿女,怎称得上是教子无方?
林家一门,对皇室实在是忠心耿耿,林海为官,从未辜负过皇恩。反倒是荣国府,封了贤贵妃,圣口亲赞”家风严谨“,做出这样因利忘义之事,才是真的给皇家抹黑呢!哼,这贾王氏,真是蠢妇,贤贵妃有这样的娘家,也需提点两句了。
皇帝思索着,瞧着林海还是战战兢兢地跪着请罪,心里的怀疑如乌云消散,生出一些不忍来,他对伺候在身旁的常福道:“把林卿扶起来,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行事还如同毛头小子一般。这件事,朕自有决断。听说你家小子如果还在祠堂跪着没出来,放他出来吧。虽然行事鲁莽了一些,却不失纯善,赤子之心,莫要罚得狠了,拘着他了。砚儿如今身边缺了一个伴读,待他从西山回来,便让你家的小子去他身边吧。”
涂砚今上兄长乐福王府的小世子,乐福王去得早,皇帝疼侄儿,现任的乐福王是跟着宫里的皇子们在皇帝跟前长大的,骑射文章均是皇帝的指点,比一些不当宠的皇子更受到皇帝的宠爱。乐福王的小世子,待遇与皇帝的亲孙子也没啥不同了。
林铭玉跪了两天祠堂,换来大洪红人乐福王家红人的伴读,这个结果,要是贾府的人知晓了,只怕被子都要咬烂呐!
这事对林铭玉来说,还不知好坏,但至少,林贾两家自此关系决裂,已经过了明路了。贾府再想要利用林家做些什么,恐怕很难很难。
“什么?又是做伴读?”林铭玉一声哀嚎:“这些人都什么毛病啊,我好好的富贵公子不当,就是个伴读的命啊!”
一本书以光速飞过来,林铭玉闪身躲过,就见林海虎目如电,炯炯有神地瞪视着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圣上的决议,也是你能妄议的?再给我口无遮拦,你就去祖宗门前反省去!”
前两日跪祠堂,那是装象,要是今儿被罚,铁定是不能善了的。林铭玉挤眉弄眼,忙跟他爹谄媚:“爹爹息怒,我这不是被惊着了么。我是真想不通啊,帝都世家之子多如牛毛,与我年龄相仿的一抓一把,怎么都惦记着让我去做伴读啊!老老实实在家用功,参加科举就这么难!”
“为父也吃惊。不过,既然圣上有旨意,就容不得你挑三拣四的。帝都的世家子虽多,能让圣上看在眼里,亲自点中的却不多,许这也是你的福缘,好好当差,不要顽皮淘气。”林海对自家儿子能在皇帝眼中留个好印象还是颇为自得的,虽说伴君如伴虎,伴读的差事也不好轻易对付,但凭自家的本事,若是旁人惹到面前来了,他也是不会怯场的。
该交待的还是要交待:“涂砚是乐福王世子,乐福王有一个嫡子三个庶子,涂砚虽然不是长子,但是王妃嫡出,生下来就请立的世子,很得圣上与王爷的喜爱。他的外家,是忠毅侯府,舅舅虎威将军是镇守西北的一员悍将,当年抵抗蒙古鞑子南下,立下军功,在军中威望极高。涂砚的母亲乐福王妃是虎威将军的胞妹,听说小世子长得极像王妃,王妃已经去世,忠毅侯与虎威将军对世子看得像眼珠子一样。”
“三千宠爱于一身啊,这个小世子不会是个混世魔王吧?”林铭玉嘀咕起来。
“这倒没有。我曾见过小世子一面,恭谨有礼,温和高贵,与年轻时的前太子气度有些相似。”林海意识到前太子已经被废,不再多说,叮嘱道:“不管世子为人如何,你只管尽自己的本分,旁人也不敢轻瞧你的。”
“孩儿明白。”不久陪个小屁孩上学么,林铭玉觉得自己拥有一个成熟的灵魂,怎么也不会把差事办砸的。
“还有……”,林海眯着眼睛,毫不客气地奉上一句:“虽是伴读,我交给你的课业不可荒废了,每日一篇文章不可少。若是科举落第,小心你的尊臀!”
“爹……”你可真是我亲爹!!
涂砚在西山礼佛,因王妃忌日已过,涂砚在佛前呆足七七四十九日,便回宫了。见过皇帝之后,方回府。
管家亲自迎进去,伺候着他下马,低声禀告道:“世子,户部侍郎林海之子林铭玉在府中等候您,是要见他一面,还是打发了他。林海虽是户部侍郎,但荣尚书如今七十六,去岁到今年已经两次递折子致仕,再有一次,尚书之位便会空缺,恐怕继任之人便是这位林大人。世子,林铭玉是圣上钦赐给您的伴读,老奴觉着,还是见一见的好。”
老管家是跟着王妃陪嫁过来的人,因能力出众,又对王府忠心耿耿,乐福王也没避忌,提拔了他为王府内大管事。他是看着世子长大的,又是徐家老奴,对世子的忠心显而易见,因此他唠唠叨叨,只恐怕世子年小,未理解自己的意思。
涂砚今年虚岁十四,比林铭玉小了一岁,身量修长,面上瞧着温润尔雅,颇是沉稳。但老管家知道自家世子实则很是温顺,颇有些小孩儿脾气。
制止住老管家的说辞,涂砚笑道:“不必多言,我已经知道皇爷爷为我指他做伴读的事。先前五姑姑便跟我说过,林铭玉是个非常聪明、有趣并且正直的人,当时便有意找他做我的伴读,恰逢他外出。如今有这一遭,可见我们两个是有缘的,若他品行果然好,我自会待他如宾如朋。我先去更衣,以免失礼,管家替我招待他吧。”
老管家笑着领命而去。
林铭玉喝了一巡茶,又喝了一巡茶,乐福王府待客是极好的,但喝了这么多茶,就快要憋不住了……他心里有些后悔,一时兴起,来拜访名义上的小主子。
原打听到世子今晨便回,特意来晚了些,却不想世子的时间也改了。这就是做伴读的不好,伴读,说好听了是陪读陪玩,说难听了,身份上也不过是奴才,地位稍微高一些的奴才罢了,对着主子,等一等是好的了,若是碰着难伺候的主,任打任罚都是有的。
老管家去而复发,对着林铭玉道:“林公子久候了,世子已经回府,稍候便来。”瞧着桌上没喝完的残茶,露出一个笑脸,唤道:“给林公子上茶,用前儿宫里赐下来的明前龙井。……这茶汤色极好,又清淡,我家世子爷最是爱喝,林公子尝尝。”
林铭玉笑,心内抽抽,还喝,还喝真要失礼了。
好在没等多久,涂砚就来了。
涂砚换了一袭宝蓝色锦袍,玄色缎面靴,风度翩翩,丰神如玉。林铭玉今日穿的竹青色长衫,他身量比涂砚还高半拳,面容精致,未语含笑,两人站在一起,各自被对方的容貌惊怔了一番。
然后双双对视笑起来。
“户部侍郎之子林铭玉见过世子,请世子安。”林铭玉打个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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