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他们离开后不久,官方就发布了对他的通缉令。无论是等级还是赏金都是前所未有地高。
临走前克斯玛给苏维尔发了一段音频,里面是Z的声音。Z说,完成了这一切他就是一个“人”了,他要学着像一个人类那样生活,而不是时刻把自己是机器人这个事情放在心上。
但苏维尔依旧觉得自己是个机器人,本质上来说他也不是个人类,尽管他的化学组成已经无限接近于人类,但他始终不是。他的外表看起来有26岁,但从他有“意识”到现在才过了不到六年。但他明白,施图登特和Z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己的存在不被世俗接受,所以他不能是一个“机器人”。一旦他的身份暴露,全世界都会把枪口对准施图登特。
书上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有区别于其他事物的“欲’望”。那我呢?苏维尔问自己,我有“欲’望”吗?
有的。比如说现在,他想将自己的一个视觉接收器放在施图登特身上,好让自己能时刻看到他;他想看施图登特笑,也喜欢他睡着的样子;他觉得他的主人太瘦了,所以要做一些他喜欢的甜食引诱他进食;他贪恋施图登特软软的触感,想要时刻拥抱着他……
那我能算是个“人”了吗?
对了,人类还有“心”。苏维尔抚上自己的左胸,感到一阵有规律的起伏,那是他储能系统的中心,一起一伏,耗能大时会加速运转,恰好能模拟心跳,外形也是心脏的模样。外在的东西都容易模仿,指纹、虹膜、核酸……他甚至有循环系统,流动着能高效吸收太阳能的血浆似的稠液,作为副能源系统。
无论如何跟人类相似,他始终是个机器人。连同他的身份证明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伪造品,一个伪造的人类。他不是要否定制造者的能力,他是在否定自己。他不能把自己当做一个人类,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他觉得人类是有灵魂的,而他没有,因为他是个机器,一个仿真人类。
苏维尔走到家用固定终端旁,轻轻抱起趴在桌上睡着了的施图登特,将他放到床上,盖上毯子。
他的主人在写一个爱情故事,一个关于逃亡与不被认可的烂俗恋情的故事,只不过主角是一个人类和一个机器人。施图登特的文笔足以把贫瘠的土地描绘成理想乡,稀泥在他的笔下也能成为为人啧啧赞奇的艺术品。这部作品受到了多数人热烈的追捧,有评论家说这是施图登特的转型之作,也有一向与施图登特交好的作家怒斥之为“垃圾”,施图登特对这两者均是态度淡然。说是转型也好,说是垃圾也罢,因为它的创作者本身并不喜欢这部作品。
施图登特说,这是一部功利造就的作品,没有灌注他自己对于美的追求和热情。苏维尔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尽己所能地帮助Z,一个作家的力量就是他的笔,尽管施图登特没有公开评价Z,但是他在作品中表了态。
虽然施图登特不喜欢这部作品,苏维尔依旧喜欢里边那个被虚构出来的机器人,就像他喜欢施图登特笔下的那个“苏维尔”一样。他佩服那个机器人敢于坦白自己想法的勇气,不像他自己,只会在每个这样的夜晚偷偷亲吻施图登特的额头、脸颊和嘴唇。
那个被虚构的同类身上有自己的影子,苏维尔能看出来。他看着它的故事,就像看见了被深深埋藏的自己。可那又怎么样呢?纸上的它甘愿化作坚实的盾,与爱人一同逃亡;纸外的他更愿意变成温室的玻璃罩,将那朵独一无二的花护在身下。
比起这个作家虚构出来的同类,他觉得自己更像另一个苏维尔。他喜欢施图登特,但他就跟那个苏维尔面对自己心爱的姑娘一样怯弱,不敢吐露自己的心思。他不明白这是否是“情感”,亦不明白这种情感是否就是所谓的“爱”。他不知道是否终有一天他会把这种感情说出来,他只知道现在的他不会这么做。又或者他会像苏维尔一样将这个人尽皆知的秘密藏在心底,带进那个立在终点处的熔炉里。
Z仍旧被通缉,疏散的网罩不住水里的沙,除了Z的照片,无论是官方还是施图登特和苏维尔都没有他的消息。
机器人和他的主人离开了那个在乡下的小房子。施图登特曾经说过他想去旅行,现在他们这么做了。他们尝各地的食物、逛各地的酒馆、见各种有趣的无趣的人……施图登特说旅行是最能激发灵感的,苏维尔不懂,但他喜欢施图登特带着阳光的脸颊。
施图登特那部关于人类和机器人的作品犹如一颗抛入池塘的石子,引起一大波涟漪。关于高级人工智能的作品如雨后春笋,比数十年前人工智能刚刚兴起时还过之不及。情势正好,但是正如施图登特所言,他只想抛砖引玉,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开始写诗——关于旅行、关于传说和幻想、关于苏维尔……有时候也会有人工智能和未来。苏维尔喜欢这些诗,它们小巧可爱,像花间的精灵,像他的施图登特。作家有时会把诗念给他听,在星空下或是海边,也可能是在丛林里。机器人觉得施图登特像一个从家里逃出来的贵族,是一个流浪的吟游诗人,而自己则是他忠心耿耿的护卫,是他寸步不离的伙伴。
苏维尔不是钢铁之躯,但克洛诺斯的镰刀依然不能轻易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不会像人类一样老去——他是个机器人,不像人类那样脆弱,这也是他认为自己不能“像人一样活着”的原因之一。
而施图登特已经老了。他看着他从中年迈进老年,迈向终点,总有一天他会永远离开。当他在施图登特脸上发现第一条皱纹时,苏维尔头一次感到了恐惧。他的主人是个人类,货真价实的人类,从出生的那刻起便在克洛诺斯的指引下往前走,向坟墓爬去。而苏维尔是个机器人,他看起来永远是26岁,尽管他现在已经超过了这个年龄。
苏维尔有种自己被抛弃了的感觉。就像施图登特每一只宠物死去时他的心情那样——被所依赖的人抛弃。施图登特将他遗弃在铁路旁,自己坐上火车离开。
人类会死,所有生物都会死。神将生命借给万物,到期了就会收回去。可他不会死,至少现在不会。只要太阳存在一天,他的能源核心就能运转下去。他想过在施图登特离开的那一刻关闭自己的电源,可是施图登特不喜欢自杀的人。尽管他写过不少结束了自己生命的人物。
死亡。机器人默默地重复这个词。他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唤醒——原本他只是Z实验室里的“6号”,没有名字,没有朋友,也没有“意识”。他跟实验室里的同类们一样,只有长眠的资格,尽管它们拥有接触世界的能力。Z离开的时候销毁了所有的机器人,只剩下克斯玛和他。他明白,如果没有施图登特,世界上就不会有机器人苏维尔。
他曾跟施图登特说起这件事。当时作家拨了拨机器人金色的头发,说,我的世界里也没有“机器人”苏维尔。
他的主人总是那么温柔。
克斯玛和苏维尔的链接并没有完全断开,至少苏维尔还能收到一点信号,以确定他们两个还好好的。
作家曾和他的机器人说过,自己想在60岁之前死去。现在,尚未到耳顺之年的作家躺在床上,靠呼吸机维持着生命。呼吸机的蓝光忽暗忽明,昏暗的阳光渲染着大理石地板,病房里因为缺少植物而显得单调。
苏维尔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如果他是一个人类,他可以跟施图登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可他不是。他甚至不能随便关掉自己的电源,因为他身上藏着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他试着向克斯玛发信息,对方确认后给了他回复。
克斯玛给他发来一个坐标,是一个海岛,一个谁也找不到的海岛。苏维尔驾驶着飞行器,因为自动驾驶系统找不到那个坐标,所以他不得不放下他的主人亲自寻找。
是那里,那个三角形的岛屿,克斯玛发出的信号源头就在那座岛上。苏维尔降落在那个沙滩上,一片白色的沙滩,像天堂的云。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悬浮床——他的主人就躺在上边——跟着克斯玛走。克斯玛移开一块巨石,露出巨石后面的入口。
Z将这座小岛改造成了一个基地,他的梦想已经完成,可他的脚步不会就此停止。他们朝着基地中心走去,沿途有许多机器人,他们向苏维尔打招呼,苏维尔根据频率认出他们其实就是以前一同待在实验室里的同伴们。
但此刻他已经不关心这些了。悬浮床开始发出警报,他的施图登特就要向他道别了,可他还有话没有跟他说。
Z来了,他看起来依旧是原来那个模样,依然年轻而富有活力。苏维尔看见他的血管有蓝光掠过。Z将给施图登特注射了一剂药,悬浮床的警报停下了。
“Z,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苏维尔说,“我想跟他一起。”科学家沉重地点点头,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施图登特坐起来,摘掉了自己的呼吸器。苏维尔将他的主人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怀里。
“我爱你。”他说,亲吻着施图登特的额头、脸颊和嘴唇。“我爱你,施图登特,我的主人。”
施图登特挪了挪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苏维尔怀里,他呼出的气息喷在苏维尔脸上,痒痒的。老人举起手,摩挲着机器人的嘴唇——或许他想回吻他,可是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他太困了。
“……晚安。”
“晚安。”苏维尔看着他的爱人缓缓闭上了眼睛,抱着他躺下来,掖了掖被子,又关上了房间的灯。一如他们度过的千亿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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