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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没想到,那小鬼才多大,寺庙的伙食居然就由他负责。我想起那矮小的身量,想象他站在板凳上伸长了胳膊脖子挥舞铲子去够那口锅的场面,几乎要笑出泪花。转念一想,这小鬼视我如祸害,指不定在阴暗的厨房露出一个阴暗的笑容,然后视左右无人,掏出一包见血封喉的药粉往汤里倒。在诡异的烟雾中,他用汤勺搅啊搅,透过雾气阴森森地瞪着我,两眼布满血丝:看我不弄死你!

我顿时打了个寒颤。和尚温柔地对我说:“施主你看不见,贫僧喂你。”

我像个疯子一样大叫起来:“不不不不不不!我不喝!有毒的!我不喝!”

他还是很温柔:“没毒,这是救命的。”

将信将疑之间,我的肚子一阵咕噜乱响。不知是哪里吹来一阵怪风,在饭桌上搅了两搅,将那香气直直地送进了我的鼻子。我贪婪地吸了两口,顿时觉得连拒绝的力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舔舔嘴唇:“好吧。”说完,一股苦涩的药汁就灌进了我的口腔。

我大惊:“这不是汤!”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先喝药,再吃饭。不过我怕施主吃完饭,就不肯喝药了。”我苦得满脸瑟缩,伸着舌头在桌底下做呕吐状。沉默了半天都没说话的小鬼终于阴森森地笑起来:“这药是用蟑螂掺了童子尿做的。”我终于呕出一摊酸水。忽然听得那人将筷子一放,脚步匆匆不知去了哪儿。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将一包东西塞在我手心里,说:“这是蜜饯。”我顿时一愣,嘴里苦,心里却什么味道都有。

过了几天,我已经习惯每天被扎醒,喝药如喝水,大大方方地端起就喝,和尚问我怎么不吃蜜饯,我说吃完了,他便交代小沙弥下山去买。每到这个时候,小鬼就理直气壮:上次的诊金还欠着呢!

正是盛夏时节,阳光普照大地。和尚将我从床上拉起,带着我在寺庙周围转。我听他在我耳边描述天有多蓝、草有多绿、花有多香、溪水有多清澈,耳朵里充斥着潮汐一般的蝉鸣。夏天的风暖暖的,吹得人欲醉。他的声音像一泓清泉,始终在我的黑暗中涓涓流淌。

他一直拉着我的手。我对自己说:都是男的,我又瞎了。

我想装作毫不在意,奈何我的手总不自觉微微颤抖。他问我是不是觉得冷,我顶着满头的热汗摇头,说:“不冷,一点也不冷。”他有点担心,我便说:“我还想再逛一会儿,熟悉一下环境。”他还是担忧:“施主还在病中。”我不知怎的,嘴硬起来:“多逛一会儿,我不想回去。要是以后就这么瞎了,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床上。”他不知怎么的笑了,羽毛般轻微的生暖的笑,挠得我心里一阵发痒。

他带着我又走了几圈,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在他的描述下渐渐生动。我的手不知怎的越发不听使唤,后面他讲的什么我慢慢没再听,因为我满脑子胶着在我那渐渐沁出汗珠子的手心上:我的手出汗了,他会不会觉得我恶心?我想抽回自己的手,又觉得这么做太刻意。再说,我擦完自己的手,还要再牵他的手么?这么一想,我的汗就出得更勤。

回神处依稀是他在指着什么东西对我讲:“你看,这是小叶紫薇,有白的,也有粉的,煞是好看,等施主……”暖暖的热风又吹过一阵,我听得耳畔沙沙声响,如海上潮汐。一片纱轻轻覆在我脸上,我闻不到花香,鼻尖只有檀香若有似无:“花,落到你身上了。”

我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砰砰砰的几乎要跳出胸腔,我听见他说:“施主,你脸色好像不好,贫僧带你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总是没睡着。我捂住自己的耳朵,才发现那些声音来自我的心,重复的,一遍一遍重复:“花,落到你身上了。”

温暖的日光终于再次降临到我身上。我左等右等,破天荒没等到他来扎我。想想觉得自己受虐虐成了习惯,未免疯魔。想要睡个回笼觉,却发现自己已经睡不着了,只能暗骂一声。

寺庙里的路线我来来回回已经很熟,转了一圈也没听见他的声音,我很是纳闷。慢慢踱步踱到厨房附近,忽然听见厨房一阵乱响,急促的脚步砰砰砰地从其中冲了出来,猛地顿住,我听见对面有人大惊道:

“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懒得起标题了。

☆、6

我到底还是低估了大悲寺。我没想到这么破的地方,这样荒的山,居然也有贼上门。

“吓死我了,原来是个瞎子。”我听见对面那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随后一步两步地摸到我跟前,用手在我脸前来回晃了两下,我鼻子尖前便拂过了两阵风。我听见那人怪笑了两声,一把凉凉的东西便搁到了脖子上。

“喂,瞎子,要是想活命,就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

我慢腾腾地在身上摸索那并不存在的铜板。那人见我双手哆哆嗦嗦的摸不利索,“啧”了一声,干脆亲自动手,收了刀,一双大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被摸得发痒,忍不住挥了挥拳头,听得一阵风声起,随着“砰”的声音,哎哟声不绝于耳,那人在地上一边疼得打滚一边含着满嘴血叫骂:“你,你你你,你这个瞎子,你……”

我这个瞎子怎么了?我这个瞎子熟门熟路地回了房,翻箱倒柜地摸出一串麻绳,扯了扯还觉得挺结实,便熟门熟路地回去,听得脚步声踉踉跄跄,足尖在那人背上一点,那人又飞了出去。我上前两步将他提起来,在他的胡言乱语中将他扔到树干上,捆成粽子。

那人哭了起来:“大爷,我就是瞧着寺庙里没人,想偷几个馒头吃,我、我几天没吃饭了,大爷您手下留情啊!”

我怒道:“谁跟你说寺庙里没人的!上面不是还有一个袖手旁观的!”话音刚落,树顶上果然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偷东西的小贼不知是抬头见到了什么,哭得更厉害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饶命啊!佛祖大发慈悲饶命啊!”

小鬼用鼻孔朝上的语气道:“不是几天没吃饭,怎么还有力气号丧?不是几天没吃饭,这几天厨房里不见的馒头有几个?”小贼的哭声听起来已经是涕泪俱下,求饶的话都变得颠三倒四,没过多久那哀嚎便小了下去,直到无声。我踢了踢他,没有反应。

“喂,他没撒谎,真饿晕了。”树顶上传来小沙弥的粗声粗气:“等着。”我听到一阵迅速的风声,树叶飒飒,小鬼好像飘走了。日头似乎渐渐上来了,我觉得有些冒汗,抬头对着天空,眼睑上似乎覆盖着一层强烈的暗白的光,我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眼皮。折腾了这么久,早晨已经过去,不仅是这日光,从我肚子里传来的委屈的叫声也在提醒我,已是正午。

我横竖是看不见,百无聊赖地趴在饭桌上等开饭。厨房里面正在煎炒焖煮,不亦乐乎,我的肚子叫得越发欢快。勾人的香气从我鼻子飘了过去,我随着饭菜的味道狂奔而去,只听到那小贼哧溜溜乱吞的声音。我简直恨得牙痒痒:“喂,你宁愿先喂这小贼也不让我吃饭!我是病人,我也很饿!”

“他偷了厨房那么多馒头,我不仅没惩罚他,又施舍他一顿救命的饭,他欠了我这么多,吃饱后就要留下来当寺庙杂役,打扫做饭什么的,以后都要做。”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感受到小沙弥有意无意在我身上瞟的那不屑的一眼,意思是:他起码还能干活,你只是一条瞎了的米虫!

我据理力争:“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可是个拿刀架我脖子上的贼,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收了他,你不怕他做饭的时候下毒,你不怕他趁你们睡觉的时候捅你一刀?”小鬼很淡定:“不怕,他最多在做饭的时候偷吃,但是他也不敢,因为他偷吃一次,我就打他一次。”

我尚还在震惊这个小鬼身上自然流露出的悍匪气概,那个贼已经含着饭委屈地哭了出来:“怎么打人?你们这些和尚,不都慈悲为怀的嘛?”

我忽然对那贼有些同情,多希望他能争气,一脚过去将小沙弥站着的小板凳踢翻。我正想着,就听到小沙弥跳了下来,傲然道“吃完了,没你的饭”,然后拎着小板凳傲然地离去,我赶忙追上去追问他师哥的下落。小沙弥停了一下,似乎心情更差,重重地“哼”了一声便没再理睬我。

我横竖坐着饿着都很饿,干脆跑到山门前等那个人回来。日温在我身上从炙热到温暖,再到有点冰凉,一丝丝的风从我脸上飘过去,我摸摸自己的肚子,已经不会叫了,大概也是饿习惯了。我的思绪飘啊飘,终于还是飘到了从前。

从前,从前我在酒楼里和那些狐朋酒友在花楼里豪掷千金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连一碗白米饭都吃不到。

那个时候,也有这样的一个黄昏,我记得那天的晚霞如织锦般艳丽,风中传来阵阵酒与花的香气,我和那些人游荡于京华的街头,城墙脚下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满头打结的乱发掩着干枯的面庞,肮脏的破碗还缺了几个角。偶尔有几枚铜板落下去,那乞丐也不动,瘫在那儿任斜阳晚照。我们一行人当中有几个指着他议论:“该不会死了吧?”

几个人恶作剧地拿扇子去拨弄那人的乱发,那乞丐终于动了一动,露出一张仿佛涂了黑炭的脸,那张脸上有一双全无生气的眼,眼珠上仿佛蒙上了什么东西,灰暗的,仿佛大雨之前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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