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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长苏看那店家说起他娘子时极自豪极喜悦的模样,也觉得有些被感染,又问了问,不过只卖一文钱。

待店家用双手捧着那一文钱落在手心,梅长苏才问道:“令妻很会做这些东西吗?”

“当然!我娘子的手特别巧,许多东西都会做!”

梅长苏想了想,又问:“我这里有一样东西,我很是看重,被我不甚弄丢了,不知可否拜托令妻帮忙重新做出一个,价钱不是问题。”

“也是这些编制的手艺品吗?”

“也是相思扣,只不过是另一种样式的。”

“当然可以!公子把图样画出来,我娘子肯定能做出来。”边说还边从台子下面拿出了一支半干的毛笔和一张显然是从账簿上扯下来的纸。

梅长苏将手里的花灯和手炉暂时放在一旁,屈下身子仔细回忆了曾经那一枚,一笔一笔重现在那纸上,又将纸笔还给那小贩。想了想,又垫上了一袋钱币。

“多谢令妻了,我三日后来取可来得及?”

那小贩看到那一袋子钱眼都直了,忙道:“这也太多了,都够买下我整个摊子了,公子还是收回去吧!”

梅长苏却淡淡摇了摇头:“我要的东西,那是多少钱也买不回来了。”说罢又拿起花灯和手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小摊,留下那小贩一脸惶恐,猜测刚刚那位穿着考究,眉清目秀的公子到底是何方贵人。

其实他如今内息尽丧,武力尽失,早已不能像年少时一样爽利地舞剑。那时候长剑染风华,斩落万里花的记忆早已经变得朦胧,甚至黯淡。他连剑都没有,这剑穗买回来也无处可挂,可还是觉得想拿回来好好收着,哪怕是跟那只玉虎一起被搁置在柜子里头。

又想起以前还是林殊的时候,常常跟景琰一起在小竹林里舞剑。他的天赋比景琰稍高些,最开始他们还能打平手,到后来就是景琰打不过他了。他本以为是景琰让着他,可看到景琰苦笑着说他的剑技已经今非昔比,自己实在是无招可拆了才恍然。彼时林殊拍拍萧景琰的肩,说没关系以后他会保护他,萧景琰却笑着说他不需要保护,让他保护好自己就行了,还让他有些不服。

可他看过一次萧景琰拿着他已经挂上了相思扣的剑翻飞腾跃的样子,越看越觉得那剑柄上的一点红和萧景琰配在一处真是无比和谐。萧景琰也是喜欢穿红衣的人,故而送给林殊的都是红色的东西;而林殊喜爱白色,故而总为萧景琰挑些白色物事。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选择红色和白色搭配在一起,例如挑选布料时,总爱白底带一点红,临桌作画时又喜红色衬着白。被萧景宁看到了,都嘲笑他这习惯真是少女心思,像那些念着情郎的大姑娘,总喜欢把自己和情郎联系在一块,他才堪堪反应过来。

梅长苏边走边看着手里的这枚相思扣,将手炉和花灯放到一只手上拿着,圆形的扣静静躺在他另一只掌心里,被这街上绵延的火光衬得熠熠生辉,和萧景琰将相思扣放到他手上,指腹又柔柔地划过他的手心时的表情一样明亮。

这上元灯会所在的螺市街,大概是金陵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不光是这上元灯会时,就是平日里也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几乎全金陵的人都晓得只要一到晚上,在这条螺市街上就有最灿烂的笙歌燕舞,最浓烈的灯红酒绿。从前这里有妙音坊的曲,杨柳心的舞,红袖招的美人,兰芷苑的清倌,可每到这上元佳节,又会在这路上铺出一道长长的绵延的流彩之洋,不光是为了寻乐的人可以来,就是普通的百姓也能踏足此地赏灯玩耍。

现在妙音坊和红袖招早已败落,又出现了些新的店家和特色,妈妈们站在门口堆了满脸笑容,使尽浑身解数来揽客。梅长苏自然是不会多看一眼,可听着那些楼里头传来的音曲乐章又不自觉地被吸引了些许。那些楼里的姑娘虽不如宫羽,可也有那么几个能上得了台面的,听来也是觉得很雅。

他自小就是个喜爱音律的人。恩师黎崇老先生不光教他读书写文章,也会教他弹琴拨弦,吹笛弄竹,所以他总是对这些宫商角徵羽格外敏感些。但萧景琰却总对这些东西兴趣缺缺,完全不知音律为何物,觉得不过就是手指上的活计,哪有什么特别的。林殊每每听到都被气得半死,抱怨他不解风情。

不过唯有一样,是林殊无论如何都比不过萧景琰的,那就是下棋。

林殊是个臭棋篓子,小的时候许多人说过这小公子才思敏捷,思虑深远,怎的就是下不好棋。林殊自己也觉得奇怪,相比起来萧景琰的棋技比他高出好几成,两人对弈时总是他被杀的片甲不留,丢盔弃甲,狼狈得很。后来梅长苏回了宫,萧景琰知道他棋技不行,无聊的时候只肯陪他一起看书写字,偶尔也能对两句诗或是对子,棋是万万不碰的。

梅长苏知道萧景琰喜爱对弈,也提出过要陪萧景琰对个几盘,顺便看一看自己这些年的棋艺可有进步。结果还是如从前一样,在萧景琰手底下丢掉了半壁江山,惨不忍睹,惹得萧景琰哈哈大笑,他登时觉得无比丢脸。

可现在萧景琰却开始喜欢听他抚琴吹笛,听他吹那些婉转哀扬或是豪情壮志的曲子,目光里闪着清辉盯着他瞧,有时瞧得他被那里头盛满的情意扰得手下一软,就滑了音。梅长苏有一次笑着跟萧景琰说,三国时期有一句话叫做“曲有误,周郎顾”,他倒觉得对那些倾慕周公瑾的女子来说,应当是“周郎顾,曲有误”,因为这容颜俊秀,气质高渺的周郎一回头,琴师的手底下再稳,那也禁不住出了错了。萧景琰难得听到他说这么直白的话,只觉十分欢喜,便带着十足十的心意吻住了他。

梅长苏又看到前头有一对男女相遇,他能看清那个面对他的女子脸上瞬间绽出惊喜的表情,因为那个男子手上的花灯同她手上的一模一样。仔细一看,正是之前那个小摊贩那里的柳梦梅和杜丽娘。柳梦梅和杜丽娘终成眷属,自然是比西楚霸王和虞姬的故事寓意要好些。再看那女子确实温婉美丽,真有几分杜丽娘的味道,当下在心里默默祝愿他二人真能成一对佳侣。

梅长苏和萧景琰都是男子,自然对这些旖旎的男女恋情并没有那么多的憧憬和向往,所选的花灯样式都不是那些缠绵悱恻的故事。只是这上元花灯上画的不是女子就是情人,十几年前林殊也是精挑细选了好久才选了个虞姬,只因他欣赏这位女子的风骨和决心,不想萧景琰也和他有同样的想法。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说别的,光他们二人的默契就已经是极好,想法也常常不谋而合,可说得上是这世上最能相互理解的两个人——若不是如此,估计他们也不会如此相爱,在分开那十二年还能固守一心,绝不移情。

梅长苏突然觉得,恐怕稍后见到萧景琰的时候,他手上也是这么一盏昭君出塞的花灯。几乎……不会有别的可能了。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到此时梅长苏才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萧景琰,看看他们的默契是否还如十多年前一般,一丝一毫也没有变过。

他想要快一点赶到他身边去,他想要知道他还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去,带着平淡而喜悦的神情,等着他再一次穿过人群,穿过时空,穿过过往,穿过苦辛,最终依然还是回到他一个人身边。

锦履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一个的脚印,一路伴着梅长苏急切的身影直直通到这条街的最南口,这灯火最阑珊处的地方。

然后梅长苏唇边绽出了一个极满足的微笑。

他果然看见萧景琰披着大氅,静静立在那棵系满了红丝带的老树下头,眼眸里倒映出梅长苏和他身后的万千缛彩,穿着一身云锦所制的红底镶白边的衣服,提着一盏昭君出塞的花灯,见他来了,转身就在身旁的一对年轻夫妇那里买了一油纸袋子的酒糟鹅掌和酒糟鸭信。然后如十多年前他总做的一样,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惊讶——因为他知道他总会来。

他在原地等着他,无论过去了多少年,无论发生了多少事,无论有了多少变化,无论错过了多少的岁月光阴,他都会在原地等着他。

这一点,一直一直都没有改变过,他们都知道的。

正如林殊最爱的雪中红梅,那覆盖了苍茫大地的皑皑白雪轻轻落在清冷出尘的傲雪红梅蕊瓣上,让那白雪中的红色更加显得风骨铮铮,夺人眼目。

时过境迁又如何?沧海桑田又如何?千山万水又如何?山迢路远又如何?万千浮光又如何?遮天流尘又如何?

最终,他都会来的,他都会等到他的。

从来不用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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