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说:“公子安心应战,寒烟就在这里等着你,多久也要等下去。”
我原本是想要同他一起去的,可是转念想到自己的一无是处,追随他,不就是拖累他么。我羞愧于自己的无用,于是又要沮丧起来。
他温柔地抚上我的脸颊,说:“若不能等回来,你便好好地找一个人,安定下来吧。我没有家眷,所以也不必担心有谁来欺负你,我把银钱留在那个地方,你知道那个地方,若是战火漫过来,便尽快地走远,越远越好。”
“不。”我觉得这一刻身上满溢着充沛的力量,于是将话语脱出口,“寒烟不会走的,公子,公子是寒烟的英雄!”
他亲吻我的额头,誓言说得又真挚,又动人:“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会保护你,好好的,一生一世保护你。”
又是一番依依。
第二天我为他送别,看着他的影子渐行渐远。他在马背上回过身向我招手,银甲银枪,像是九天之上的神祇,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就这样远远地望向我。
等待的时光是很漫长的,我总是窝在他习武的院子里晒太阳,自清晨一直晒到正午,勉勉强强地用饭,勉勉强强地睡觉。我开始留意前方的战况,宅邸中,市井里,真的假的一同信。我一面为他祈祷,一面又近乎偏执地告诉自己他不会败,他是我心中的盖世英雄呀,我一个人的英雄,我的英雄,他应当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怎可能败。
我近乎愚昧的狂热并没有错漏,他确然不负众望,我听到愈来愈多对他的赞颂,这才恍然发觉一个令人脊背生凉的可能。
他是我的楚云,同样也是百姓的将军,圣上的将军,家国社稷的将军。
倘若有一天……他会怎样……
兴许是为了成全我的夙夜忧叹,很快,我便得到了答案。
虽然鬼魂是不晓得疼痛的,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一天,整个身体都要因剧烈的疼痛一寸一寸蜷缩起来,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四肢,一件一件……我觉得很难过,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像火焰蹿腾一样的难过,只是比哪一次都要灼热,都要浩大,简直像是焚起业火滔天。乱葬岗的孤魂们告诫我不应当难过,我没有什么好怨的,我是天生应当牺牲的,我一直很听他们的话,怎样都不反驳,可是唯独这一次,隐隐有一股声音告诉我,不应当相信他们。
好了,继续讲。
那一天我出去打听他的消息,归家的时候有些晚了,路上已经没什么人,战乱嘛,总是人心惶惶的,街道也凄清。那时候是秋天,满城的树叶子,踩在脚下脆裂声有些渗人,我忽然想起他,觉得这个时候有他陪着我便好了,我搓搓手,忽然听见另外的踩踏叶子的声音。我向后一望,看见几条模糊的影子,想要逃走,可是已经晚了,有重物敲在我的后颈,我感觉身躯落在枯叶堆里,灰尘很呛鼻。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奇怪的帐子里,想要逃走却被人迅速地捉回来,渐渐地我也放弃了。其间有人来看过我,是一个陌生的面孔,那个男人疑惑地打量着我,嘴里念念有词:“那楚云,当真待他如珍宝?”
隔了三四天,那个男人再次过来,取了纸笔要我写信:“若想活着回去,便同你的相好写,写你被俘,要他救你。”
我隐隐明白了什么,他们要威胁楚云,我不应当成为他的拖累,可是更深切地,我不想死。
于是我便写下那封信,并且应了男人的要求,将他送我的玉佩一并放入信中,等待他的回音。男人临走很轻蔑地瞥我一眼,嘴里的嘟囔叫我听个清楚:“娼馆里出来的,倒是好使唤。”
我只是低着头当作不知道。
我等了很久,仍旧没有被放出来。男人仿佛也开始不耐烦,使唤着侍卫剪下我一缕头发,又是了无回应。男人愈发暴躁起来,我知道他等不了了,这一回他砍下我的双手。在这之前我满溢着可笑的自信,我自信楚云会来救我,他是我的英雄,他说过要一生一世保护我,他将我从那里救出来,他喜欢我,他会救我,他不会抛下我。
砍下双手很疼,十指连心呐,何况那样整齐地切下手掌。
我一向很喜欢哭的,可是那时候痛极了,不知怎的又挤不出眼泪来。可我仍旧等着他,那一点可笑的自信竟未曾完全地消退。身躯一点一点变得残缺,我的自信被时间一点一点磨灭,男人的耐心也被战况一点一点磨灭。我麻木地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帐子外暴躁的男人,男人像是发觉了,他走近来,眼睛里有困兽歇斯底里的光芒。他看着我,叹了口气:“是我低估楚将军,他是一个真正的将领,你我,都要走到末路了。”
我同他笑,愚昧的孩童的笑,我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觉得一切都远了,魂魄仿佛抽离开,漂浮着向下看。我看见一个丑陋残缺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的软弱怪物,怪物咧开嘴不停地笑着,笑到肚腹疼痛,笑得直打噎,可是笑不出泪来。
男人怜悯地看着我,真是奇怪,这样狠毒的一个人,竟也会怜悯,他说:“最后一回了,你有什么话要告诉他。”
我努力地想了一会儿,仍旧滑稽地笑着:“我不知道,就说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一回么,烦请挖下我的心脏,我这样太难看了,活着也很难受。”
他应了。
我像是解脱一样看着刀刃划开我胸前的皮肤,我隐约记起来楚云很喜欢亲吻我的心口,听我紧促的心跳,我记起来他说过的白首同心,我记起来他银甲银枪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穿过千千万万的人,专注地,向我挥手,许我归来。
我终于明白了,我的英雄,同样是百姓的英雄,圣上的英雄,家国社稷的英雄。
他爱我,可是排在我之前的,是天下,是大义。
竟奢求他舍弃大义来拯救我,我是不是格外的愚蠢。
唉,公子,您哭什么,这是我的故事,我没有哭,您为什么要哭。
后来?后来我的尸体被抛掷在荒野里,那里有很多不听话的战俘,大多是楚云的从前的部下,还有一些无辜的百姓。死的人越来越多,这里便也成了鬼物自由的天地。乱葬岗的鬼都十分爱戴他,不许旁人说他一句不好,因为他是家国的英雄。我告诉他们我很难过,他们说是我有罪,我没有立时自绝,而是任由敌军要挟,就是罪大恶极……那么多人这样说,我也深信自己是有罪的,后来又过了七八年,白日里有旅人经过这里,我们听见他们说,楚云打了胜仗,却拒绝了圣上了赏赐,只隔了一月,便在家中自尽了。我知道了只觉得那一股莫名的笑意又回来了,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仍旧笑不出来眼泪,鬼魂们看见了,又说我罪无可恕。
我平常很听他们话的,我知道那个时候不应该笑,可是忍耐不住,笑噎了也停不下来,像是魔怔了一样,公子,你说奇不奇怪。
☆、悖论
三
天光渐亮,我也将故事讲完了。
对面的公子沉默地擦拭眼泪,我歪着头打量他,不知怎的竟掩唇而笑。我知道我不应当笑的,我拙劣的讲述使得这位公子难过。原本的愉悦被我打破,这是我的过错,我需要为之道歉并且补偿他,可是现在我只想这样打量他。这么多年,并没有人因为我而施舍眼泪,他是头一个,我觉得这很新奇,我想要知道他为什么哭。
“倒不是什么假惺惺的怜悯,这样的故事,是让人怜悯也无从怜悯的。”
网址已经更换, 最新网址是:yushuwuy.com 关于解决UC浏览器转码章节混乱, 请尽可能不要用UC浏览器访问本站,推荐下载火狐浏览器, 请重新添加网址到浏览器书签里
目前上了广告, 理解下, 只有这样才可以长期存在下去, 点到广告返回不了可以关闭页面重新打开本站,然后通过阅读记录继续上一次的阅读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