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日湫时常一人来找鹿神,尝些他以晨间清露配制的果酿,然后两个人躺到凉棚里去。看云看雨,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再之后,鹿神便等不到湫了。偶尔赤松子和祝融上山,陪他烹茶煮酒,对烛而谈,捎来一两句山下的奇闻轶事。他知晓湫不来是因为椿。
椿回来了,还带回了人间的笛子。
于是大多时候,这山里便是静的。静的鹿神对自己的心跳都清晰可闻。他数天野上的星,数地上水里的雎鸠,研习草药古书,俨然一副烟波钓徒模样。
“夫诸!夫诸!”忽然远处几声喊,惊起一群燕雀。
听见声响的鹿神推开门。
是湫!淡淡喜悦染上他的眉梢。不过湫可不知道,他只当他的夫诸平素就是这般温善可人,无忧无愁。
“夫诸!要给很大的一只鱼起名,叫什么?”湫奔过来,连气都还没喘匀张口便问。
“鱼?”鹿神有些诧异地望着他。他们的世界里除却成年礼那天,是没有鱼的。
“鸟,鸟也行!”看他讶异的面孔,生怕自己泄露了什么的湫慌忙改口。
虽不知何事,鹿神还是凝神片刻,便沉吟道,“很大的鸟……鹏便是了。古书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而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鲲’!”
“‘鲲’,‘鲲’,真是个好名字!谢了夫诸!”在口中细细念叨几遍的湫心满意足地敞开笑,又转身跑掉。光的脚板踏在湿漉漉的木头路上,白晃晃的,像是一阵疾快的风,来去自由而匆匆。
“湫……”都赶不及挽回的鹿神隐去唇边复才现出的点点笑意,回身寂掩重门。
古书上亦云,“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既明知是追不到的,又何苦执迷不悟……
这夜,鹿神翻来覆去想着白天湫的问题。
这小子怎会突然要给一条鱼起名字?他左思右想,越发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鱼,代表着人的灵魂,故而这村里是断不会出现鱼的;从海里而来鱼魂也都直接收归在灵婆的通天阁里,千百年来从未有错。此时距离他从人间回来也有一年多了。那么,湫为何要给一条鱼魂起名呢?他又为何要去通天阁?
愈想愈不安的鹿神起身自墙上取下蓑衣。犹豫再三,还是咬着牙出门了。他定要自己去探个明白。
原来离了山林的夜是月朗星疏,清风俊逸。鹿神按照后土大人教的法子,竭力压制自己,以免大雨突降。
“请问,今天你见过湫吗?”
“刚还在那边,那条小路。椿背着他的。”丛间白泽见是鹿神,指了指丿爷爷家的方向,“他们朝那边去了。”
椿背着湫?椿为什么背着湫?一阵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鹿神向白泽道了谢,加速朝丿爷爷那赶去。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时,鹿神便放慢脚步。突然房内骤现异亮——那是丿爷爷疗伤才会有的芒光。这么说,湫受伤了?
不敢贸然打搅的鹿神焦急地在门口踱步,复又似想起什么,在这周围搜寻起来,终于在一处隐蔽的水塘找到了那姑娘的身影。终于知晓是怎么一回事的鹿神悄然远远立于椿的身后,又恨又怜,当下嘴唇竟是被自己死死地咬出血来。
他们,他们……
当真是荒唐!
眸色渐暗的鹿神负气离去。
☆、如此粲者何
接连数日,山林中暴雨狂作,鸟兽俱寂。本想上山探望的赤松子在祝融的阻拦下只得止步。独享清静的鹿神立于窗前,铁青着脸,想事情想得出神,连蜡都忘了点。
“咳,夫诸,有酒吗?”
忽而声响。连门也不敲便大大咧咧登堂入室的,也只有那人了。鹿神不着痕迹地叹息,继而转身笑道,“有。”
“可以让我忘了她吗?”此次而来的湫失了往日的少年兴致。一头总是兴冲冲的银发此刻软绵绵地贴在头上;眼里,嘴角,尽是苦涩。
你看看,椿,你看看,你害他成了什么鬼样!
“有一种药,能让人忘掉世间所有的痛苦和美好,世人叫它,孟婆汤。”鹿神竭力克制住内心的愠怒,声音内却是半点温度也没。
“那我还是喝酒吧。”那个似乎昨日还是“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强赋新愁”的孩子,眨眼间便长成了懂得世间万般苦难、欲说还休的情困之人。
“我心里难受。”端了酒杯仰头而下的湫紧皱眉头,一把拉住鹿神坐在他旁边,“夫诸,陪我喝两杯。”
见他这副模样自是无法拒绝的鹿神为自己也斟一杯,抬手,却是以袖为他擦去了面上的眼泪。
“我难受。”干脆举壶饮酒的湫吞下苦辣的液体,趴在桌上,口中不住地喃喃,“夫诸,我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情之深,关之切的鹿神一时乱了手脚,惶惶然忙将湫的脑袋揽进自己肩膀,边轻拍他后背,边安慰道,“夫诸知道,你为椿受委屈了。”
“夫诸……夫诸……”平日无处可倾吐的委屈、难过都在鹿神的温言温语中爆发。湫死死抱住鹿神,似抓住水中最后的稻草。积压的情绪如山中的雨,来得迅猛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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