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巫山地仙们有交代,此珠若能为师尊所用,也还有个重要的融合阶段,七七四十九天内万不可擅动灵力,谨防神血反噬,灵能相冲,要到四十九天后,方能圆融一体,运转自如。届时师尊修为必还有飞跃,因此这期间内,烦请师尊再稍作忍耐。”
“这说法方是合理……难怪感觉几重痛楚尚未完全恢复。”听谢衣这么说,沈夜也不勉力行之。看看谢衣脸色,干脆伸手扶着他往屋内去,“回房休息,这几日你也别劳心劳力的,好生休养两天。”
“哎?”突觉沈夜手落到自己肩上,谢衣不由一怔,脚下跟他往房内去,嘴上应道:“谨遵吩咐。”
耳朵上,突然有点红晕浮起来。
第16章
接下来两日,谢衣在屋内蓄养灵力,每天看看书,顺带整理过往的偃甲图谱和笔记。这些记录中,许多都已被乐无异翻阅过,然而当初时间仓促,并无多少机会同徒弟探讨,倒不知他从自己各项记载中究竟汲取了几成有用的东西,于他偃术上又能有几分提升。
想到乐无异,谢衣不由得有些呆了。他们本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阴差阳错之下却成了师徒、知交,更因他一行人的到来,才开启了“谢衣”命中注定的新一轮纠葛。
兴许,这便是天意。天意难测,人身在其中,往往要等时过境迁,才能明了那每一步安排的用意。
无异现在做什么呢?可有想念自己这相伴短暂的师父?不知他偃术又有几分进境?是否遇到了难题正无从下手?
他必定以为自己已殒身巫山了吧,若是……若还能有机会相见,那孩子会露出何等惊喜震撼的表情呢?
一定十分好看。
谢衣微微一笑,合上书册,凝视手掌。掌心里干干净净,曾烙印在偃甲人谢衣右掌中的纹章已再也见不到了。
他不由得轻声一叹。
按理说,自己过去百年都以初七的身份随侍沈夜,不可能知晓偃甲人谢衣所历经的一切才对。然而,兴许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沈夜将忘川赐给初七,也就等于一并赐予了偃甲人谢衣最重要的部分,那上边附有他这百年中的经历。
三世镜让自己同时具有百年前谢衣,与百年中初七的全部记忆,而在巫山得地仙们相助死里逃生,日渐恢复的过程中,折损忘川上所附着的偃甲人谢衣的记忆,也一并灌注到自己心神当中。
恍恍惚惚间,便仿若历过三生三世。
三劫过后成大道。自己这跌宕起伏的人生之途仿佛活过三次,历经三种不同的道路,如今向死而生,三条路径交相辉映,互为印证,终于让今天的谢衣成为了同过去每一个自己全然统一,却又能够不偏不倚,踏出新生的人。
梳理偃甲谢衣的百年记忆时,谢衣时常会心一笑,既像看着自己亲身的经历,又像检视孩子功课的父亲。
偃甲谢衣忠实听从自己的叮嘱,几乎从不抛头露面,不求名声显达,亦不管凡俗纷争,只好生保留着关于偃术和法术的记忆。百年中绝大多数时间,他都隐居在这静水湖中,将毕生所学付之于案牍:偃术心得、烈山部法门、诸家秘闻精要,将胸中所学一一梳理记载,不时也造些偃甲自娱,免得一身本事荒疏了。所幸自己行走世间那二十二年里,实在留下了许多探访与建设的痕迹,足以让他铭刻终生,时时回味。
晨昏日月轮转,春秋寒暑迢递,爱静的他高卧湖中,安然度日,唯一跟他还有联系,并能让他离开静水湖前往俗世的,兴许就是那几个屈指可数的朋友了。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烈山部人寿数长久,这凡间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谢衣百年前的挚友皆为茫茫众生,已有数人在时间长河中撒手尘寰,作了北邙之魂,唯有叶海依旧那般模样,这也令他俩的友谊格外悠长稳固。
作为竹笋包子杂耍团的团长,带领众妖游走世间,叶海必定也有不同于常人之处。关乎自己身世的部分,他从不曾提及,谢衣也不多问,如同他亦未跟叶海透露流月城旧事一般。每个人都可能有无法宣之于外的秘密,贸然打探,兴许会伤人伤己。
这百年来,谢衣与叶海的交往中有过许多惬意往事,淡淡君子之交,却又格外坚韧,从未因时局变化而断了联络。即便在他决意前往捐毒,生死难测的情况下,也不忘告知自己的偃甲人,以后叶海若有召唤,记得回应。
人生得一知己足以。
自己违背流月城律法,私自叛逃下界,每一天仿佛都是偷来的,能在这飘摇世间交到一个真心朋友,实属不易。谢衣不愿断了这份情谊,更不愿给老友看出自己或许已不再是自己,因此,在临行前既料到此行凶险,自然要做好完全应对之策。
万幸,这百年中不论会面,还是书信往来,叶海皆未发现过这个“谢衣”的不妥之处。
兴许,这也侧面证明自己那惊世骇俗的设计和制作,从某种意义上讲终究是成功了,唯一问题,依旧是生命本身的不可复制。这大约就是天道制约下的人力尽头,谢衣对此并无遗憾与奢求。
偃甲谢衣的记忆如这静水湖一般平稳,每日都安闲宁静,波澜不兴。时而,他也会离开居所,四处游走一番,看看世间风光,听听百姓传闻,抑或去往各处别居,例如纪山那边小住一阵,检查昔年建造的设施是否安好。若有磨损,便趁夜巧修一番,助山村居民灌溉耕种,生活无忧。
一次,他甚至在山道转角的石窟里看见了自己的长生牌位——纪山的水利设施已灌溉过几代人。有村民不知大偃师谢衣行踪,又感念他的工事泽被村野,便供奉了他之名讳,栓起红绫,摆上香案,日夜梵烟缭绕。他看见不由一笑,只觉这般大费周章实在非他所愿,因此趁夜将牌位取走了,放到纪山房屋的僻静处,权充个纪念。
有时,他也会去比邻的朗德寨转一圈,苗家风情迥异中原,每次到访都有耳目一新之感。他忍不住慢慢行走其中,感受别样的俗世风光。而苗人开朗好客,心无城府,对他这外来人从不多加盘问,还招呼他上楼喝酒呢。
再一些日子里,他会做下准备,掐算日子走得更远,去长安、江陵、广州,甚至舟行海上,辗转往海市寻宝。海市里常会有些制造偃甲所需的物件,他身为偃师,偶尔拜访之,挑选自己所需之物,也在情理之中。
他记得自己多年前也曾这样,踏过山南海北,遍访仙门诸派,同许许多多人有过交流,了解下界风俗,修习各家秘法,也用自己一身偃术帮助众生。每当有人问起时,他只说自己是偃师谢衣。
偃师谢衣。
这四个字曾在二十二年的岁月里响彻神州,许多地方留下了他的建设,以及关乎他神技的传说,甚至有传闻他能引天河之水灌溉生灵。
对种种传闻,谢衣只微微一笑,然后在独处时举头望月。
明月照我,我诵明月歌;天涯渡我,我本天涯客。
这百年中,谢衣时常凝视那一轮永恒盈亏的明月,看它从弯弯一线变成饱满的玉盘。皎光西来,一点点照亮了无垠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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