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拍拍旗四的肩膀,说:“阿四,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能有好处我还会少了你?只不过你也知道自从我爹死了后,手头紧了不少,好多事儿其实都伸不出手!”
旗四瞅了冯新一眼,并不多问,待临走前,让老李拿了两根金条包好送到冯新手上。
老李回来说:“四爷,冯少爷说他记下了,让您别担心。”
旗四冷笑了一下,吸了一口烟,再慢慢吐了出来,那白色的烟雾张牙舞爪地四散开去,飘走了。
人心不古。
吞云吐雾地抽了抽了好一阵,旗四才想到半天没见到韩彦,便顺口问了一句。老李说:“彦少爷到邻屯收账去了。”自从韩彦进门后,老李便察颜观色地改了口,现在说话都是彦少爷长彦少爷短的。
旗四就不再多问了,毕竟韩彦是出去干活的,他问多了反倒显得鸡婆。
第五十一章
俗话说,天下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又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韩彦日防夜防,他给旗四做小的事到底在村里传开了。只是顾忌着旗四在村里的威慑,到底没人敢在韩家门口嚼舌根,只敢在私底下议论。跟旗家大院的人反应也差不离,骂得难听的人有,同情韩彦的人也有,特别是一些以前被旗老爷糟蹋过的人家,说起韩彦的事来叹息远比责备的多。当然,见风使舵想要巴结韩家捞好处的人也是有的,只是都让韩彦娘挡回去了。
韩彦爹也隐隐晓得了些风声,多年的劳苦在他两个的眼角刻下了蛛网般的皱纹,原本漆黑透亮的眼珠子也渐渐变得浑浊。韩彦爹并非愚昧之人,更信得过自家儿子的品性。韩彦一天没亲口承认,他就一天不信这些谣言。可是,韩彦爹却不得不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韩彦已经不是以前的韩彦了。不管是他的吃穿,还是谈吐,都已经不是一个庄稼汉子的样子了,而更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家里这些年之所以能越过越好,盖上房,过年过节吃上肉,还能供上老二去关内读书,所有这些,都不能不说没有韩彦的功劳。可是一想到这些钱是自己儿子卖屁股赚来的钱,韩彦爹就是一肚子火,只是这火烧得不旺,还带着点窝囊气。韩彦爹是个老实人,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他不能没良心,一边受着儿子的好,一边还要对他儿子使坏。
韩彦爹手肘支在膝盖上,两只大掌捧住自个的脸,眼泪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韩彦再一次回家的时候,冷丁发现他爹好像老了许多。原本只是五十来岁的人,看着倒有六十多岁。韩彦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悄悄问他娘,他爹是不是害病了。
韩彦娘幽幽地叹了口气,告诉韩彦,他跟旗四的事已经瞒不住了。
韩彦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哑着声音问:“我爹他……说了啥?”
“你爹说他不怪你,怪只怪旗家欺人太甚!”说到最后,韩彦娘已经有点咬牙切齿,“那旗家父子做了那么多的孽,我就不信以后能落得个好下场!老天要是有眼,收了那老畜生,迟早也要收了那小畜生!”
韩彦低着头,嘴巴张了张,终究没有替旗四辩解一句。也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终于明白了他这一生将会有多么不幸。不是因为要忍受所有人的指指点点,而是他选择了一个永远不会被亲人祝福的人。
一开始的时候,说不怨恨是假,然而跟在旗四身边越久,韩彦越看不懂自己的内心,对自己的未来也越加迷惑。刚过门的时候,他还盼着旗四能赶紧把他厌弃了,他好回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是日子过得越久,他却反而觉得在旗家大院待着也是挺好的,要是有一天真让他离开旗四了,他反而浑身的不自在。就像每次回家,旗四其实并没要求他当天就来回,还暗示过他可以住几天。可是韩彦却常常自己找好借口,没个一时半会儿又回来了。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旗四的身边当成了自个的家了——
人生如燕,日出比翼双飞,日落相依而偎。
韩彦的动情,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其中旗四对他的态度与信任无疑起到了很大一部分的作用。话说头几年,韩彦在旗家扛活,勤快又细心,做的活儿自是没得说。后来进了门,碍于身份尴尬,韩彦只能呆在屋子里给旗四暖暖床、逗逗狗,再就是陪陪旗易水或者是旗嘉琳。但自从去年东北沦陷的时候,旗家大院着实兵荒马了一阵子。韩彦瞧着其他人天天忙得团团转,只有他一个闲着,心里发慌,就问旗四他能不能还去地里帮忙。
旗四正给几个鸦片商人写信,闻言头也没抬,说:“地里的活还轮不到你,要是真想找个活干就去跟着老李记账吧。”
韩彦只上过一年学,认得字不多,听旗四轻飘飘说了这么一句,心里实在忐忑。但旗四既然发话了,韩彦也没得选,只好跟着老李学记账。好在他一向细心,年纪小,东西记得也快,大半年下来,旗四在外做的买卖、收的田租、放的账、收的利,亏了多少,赚了多少,韩彦几乎都一清二楚。
老李对韩彦的表现可谓十二分满意。俩人私底唠嗑,老李告诉韩彦,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只让他一个人负责四爷的账也没问题了。
韩彦听得讪讪的,说:“老李,你在说笑呢,我一个外人,四爷怎么会让我管这些东西?他不过就是看我闲着,让我学学找点事干。”
老李歪着他那颗干瘪的脑袋,睨着眼睛,笑得意味深长:“彦少爷还当自己是外人哪?我咋看四爷不是这么想的呢?”
韩彦被说得耳根发红,拨拉着手里的算盘不说话。
情一字两人相知。老李一个外人也也不好太多,拍拍韩彦的肩膀就走了。
韩彦心却是彻底乱了。旗四拿他当不当外人,这世上还有比他更清楚的人吗?扪心自问,旗四除了在炕上霸道些,但是平日里不管吃穿用度也好,俩人相处也罢,却是极少为亏待他,更别说为难了。如今,再加上了这种愿意把整个身家财产托付给他的信任……韩彦叹了口气,也许他得赔上半辈子才还得清了。
说来韩彦在旗家大院已经断断续续待了六年,但他除了自个屋里、旗易水的院子和前屋做活的这地方,就再没逛过大院其他角落,平日里进进出出也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
韩彦这么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开大院里的女眷。旗四的正妻吕凤娘就不用说了,韩彦只见过她一次,那种尴尬的滋味简直就像烙印一样让韩彦深刻。倒不是说吕凤娘也和孙媚娘一样对韩彦冷嘲热讽,但她那种怜悯和同情的态度无疑让韩彦更为难堪。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吕凤娘还想照着礼数给韩彦送些首饰,把韩彦羞得差点挖个洞把自个埋了。
吕凤娘笑得春风和煦,说:“不想带金银,玉也是有的,不如送块玉坠?这既然进门来了,礼数总要有的。不然说出去我这个做大的也面上无光。”
旗四一听心里就有些不痛快,说:“我找的是个男人,又不是女的,不兴你们后院那一套!”瞧着吕凤娘还想啥,旗四一下子就把话头断了:
“况且这男女有别,你俩还是少见点面,避避嫌吧!”
吕凤娘一肚子话就这么卡在喉咙里了,但顾着颜面,还是淡淡地笑着,顺水推舟道:“四爷说得是,是奴家疏忽了。”
等旗四带着韩彦一走一走,吕凤娘脸刷的就冷了下来。
小团正端着糕点进门,看吕凤娘脸色难看,连忙过去安慰:“奶奶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吕凤娘气道:“这元茂屯,就没哪个大老婆做得跟我一样窝囊!你是没看到四爷刚刚那话,‘况且这男女有别,你俩还是少见点面,避避嫌吧!’,把我当成啥人啦?这话不应该对着那姓韩的说才对吗!”
小团连忙安抚道:“是是是,奶奶说的是,四爷准是被姓韩的迷昏头了。”
吕凤娘叹气道:“原先我想着他一个男人,就算得宠也宠不到哪去……如今看来倒是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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