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冲一听只是来劫财的便稍稍松一口气,看对方架势应尚不知宁王身份,若放些水,让他们抢几匹马再猛追猛打,定会自行退去。然而自幼跟着朱宸濠的张锦却不这么以为,护主心切的他不等张冲下令便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那些个匪徒都是亡命之徒,一看张锦玩命地冲上来,也着实没客气,两帮人就此混战成一团。
张冲在一旁看着着急,怪弟弟莽撞的同时也只能配合着分散匪徒的注意。然而声东击西这招匪徒早便用惯了,趁着两兄弟脱不开身,几匹快马趁机超到前头,直奔湖畔而去。
临水而立的鸟儿们被惊得四处飞散,吴杰也听了匪徒方才的话,知他们要的只是离他们尚有些距离的那几匹马上的包袱,便在护卫的掩护下护着朱孟宇与朱宸濠纵马而去,可这岸边芦苇丛生,又没现成的路,马儿走得格外艰辛。那四名匪徒抢完马上包袱后恨恨骂娘,毕竟朱宸濠一行是出来游湖的,排场颇大,却都是便衣,也未带多少值钱的东西。其中一额上有疤的匪徒一扭头正见了芦苇丛中企图逃脱的几人,看朱宸濠与吴杰穿着得体,腰间还挂了宝剑玉器,立刻便动了心思,刀剑朝那儿一指,其余三人一甩鞭子便一同追了过去。
两名护卫暗道不妙,调转马头往回奔,打算拖延时间。
但他们这身板哪儿敌得过靠打家劫舍营生的彪形大汉,还无需另外两人动手,便被斩于马下。没了最后的庇护,吴杰与朱宸濠父子就暴露在了这群匪徒跟前。眼看着他们挥着刀追了上来,吴杰忽地将怀里的朱孟宇交到朱宸濠手中,抽了朱宸濠腰间佩剑,一鞭子打在他马上。朱宸濠的马本就比吴杰的好些,只朱宸濠迁就着才没走在前头。此刻这马受了惊,在朱宸濠怔愣之际便一路向前狂奔。
朱宸濠本能地护着朱孟宇压低身子伏在马上,再回头看时,正见了吴杰以剑硬挡住一击,而另一壮汉已绕到他身侧对着他右肩就是一刀。那样的距离朱宸濠根本听不见皮开肉绽的声响,只那一溜红洒在白得刺眼的雪里,格外触目惊心。
朱孟宇终于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在朱宸濠怀里挣着喊“吴太医!”,两名匪徒见吴杰已被砍了一刀,心知他抵不过,便挥鞭去追前头的朱宸濠父子。谁知刚出去没多远就见了手无寸铁的朱宸濠猛地调转马头冲了回来,俩匪徒怔愣的档儿朱宸濠已到了跟前。
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一咬牙便举了刀向朱宸濠砍去。此时的吴杰早已力不从心,见了朱宸濠回来暗道不妙,也顾不得跟前两名大汉,转身将背后暴露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朝着朱宸濠飞奔过去。奇怪的是身后那两名大汉并未趁此机会将他砍成肉泥,而是无所作为地看着他冲到朱宸濠跟前,替他挡下那一刀。
正在此时,就听了两股马蹄声包抄而来,那四人见了张冲张锦各自领着人马过来知道大势已去,扔下待宰的肥羊便打算冲出重围,可仍是被张锦堵住去路,唯有束手就擒。
张锦上前查看朱宸濠与朱孟宇,见他们并未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张冲带着被刀驾着脖子还不断嚷嚷的包括虬髯壮汉在内的几名匪徒向朱宸濠报了战况,朱宸濠点了点头,令张冲将这群匪类都带回去严加看管,随即便问张锦可有带止血的药,张锦看了眼血流不止但脸上仍波澜不惊的吴杰,乖乖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在吴杰手上撒了些粉末,随即撕了条布给他简单包扎了下。
回到府邸后,吴杰一沾床便睡了过去。朱孟宇叫了几声没叫醒,担心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朱宸濠边说着这点伤算什么便命人速速去请医官来。那老医官仔细看了看道吴杰伤得不深,只口子长,并无大碍,休养几日便是。朱孟宇这才松了口气,但仍是在吴杰身旁守了一夜。
吴杰睡到翌日午时才转醒,见了眼睛红红的小兔子,心疼地搂过他安慰。这时候,典膳宋慕提着些自己托人买来的补品来看吴杰。吴杰感激地接过了,聊了几句便问起了朱宸濠,宋慕一叹道:“昨日那些个匪类,经张锦审问,供说是巡抚王哲命他们来索王爷性命!”
吴杰沉吟不语,宋慕道他不信,又续道:“听说还从那些人身上搜出五十几枚私铸的军印,正是王大人与匪类勾结的铁证!”
军印,自然是用来统领军队的,按照这个说法,尚无兵权的王哲便是要将江西的这些匪类收作他手下的私人武装,若被查实确有此事,按个谋反的罪名也是绰绰有余。
难怪朱宸濠无暇来探望,这等大事,自是要好好张罗的。
☆、第十八章 迎亲
正德皇帝指着那一堆私铸的军印对方从教场回来的江彬道:“你瞧瞧。”
江彬早听说了王哲企图造反一事,扒拉扒拉那些个粗制滥造的军印,笑了笑,没说话。王哲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奉命巡抚江西,这样一个前程似锦的二品官有何理由募集一群乌合之众造反?
脱去厚重的棉甲,从正德皇帝埋首的奏章里翻出宁王朱宸濠与大臣们一边倒的严惩王哲的奏疏草草看了看:“杨首辅怎的说?”
正德皇帝茶碗一抖:“他也说要严办。”
江彬见怪不怪地接过内侍递来的手炉,坐在斜倚在铺了厚毡的榻上的正德皇帝边上。杨廷和这位被正德皇帝一手提拔的内阁首辅,总是能猜中正德皇帝的心思,并用他的手段另文官们坚信他所做的决定最有利于他们的利益。牺牲个巡抚,安抚受惊的宁王,自是最佳选择。
身为幕后指使的正德皇帝此时叹了口气道:“举朝上下,只一人劝我查清此事后再做定夺。”
江彬看了看正德皇帝递过来的奏章,署名乔宇。他还记得,这个古板、正直的陪都文官。
“但凡愿为百姓做些事的,先得学会这中庸之道,过刚易折……”正德皇帝耷拉着眼皮望着窗外的夜色,“他方上任,便上疏言朱宸濠有二心,被朱宸濠布的眼线逮个正着,下了套,落得非除不可的下场。”
江彬当然也知道,这一局是朱宸濠的试探,不可打草惊蛇,便唯有牺牲这颗棋子。
“去看看吧……”正德皇帝说着疲惫地合上了眼。
翌日,江西巡抚王哲便被以谋反罪名收入诏狱。
所谓诏狱,乃是由直接听命于正德皇帝的锦衣卫所掌管的监狱,由北镇抚司署理,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等三法司均无权过问,其臭名昭著已远远超越了刑部的天牢,成为当今朝官们最为恐惧的场所。进去的,很少有出来的,出来的,也很少有完整的。光诏狱的刑法就有拶指、上夹棍、剥皮、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
王哲被锦衣卫带入诏狱时面容平静,问什么都是沉默以对。被正德皇帝冷落但依旧掌锦衣卫事、典诏狱的钱宁哪儿受得了这般轻蔑,翻着花样严刑拷打。王哲被行刑前,来看他的有两人,一是江彬,一是乔宇。
江彬给王哲带了正德皇帝的口谕,道定会好生安顿他的家人,来日为他翻案,追封爵位,赐其子嗣免死铁券,永享荣华富贵。都是聪明人,不必点破。王哲枉死,并非没有不甘,但不甘又能如何?正德皇帝赐他如此殊荣,祖上沾光,该谢恩才是……
江彬看着苦笑的王哲,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自禁地想起王守仁问他的那些话。沉思间出了诏狱,正遇上告假前来探望王哲的乔宇。乔宇事先未贿赂钱宁,便被拦在外头赏雪。见江彬出来,他略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恢复成往常模样,对江彬一揖。江彬回了个礼,想起徐霖曾和他说过,乔宇家境算不得穷苦,但绝不富裕,一家老小省吃俭用都指望着他考取功名后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然明朝俸禄低薄,乔宇又不屑于那些个压榨百姓或附炎趋势的生财之道,如今虽为二品官,却也只能勉强维持家里的日常开销,哪来的闲钱行贿?
雪中立得笔直的乔宇,内着圆领衫,头戴四方巾,能御寒的也只外头一件过于宽松的棉罩甲,一看便是自家妇人缝制的,不比裁缝做的合身。天上露了个茸茸的日头,雪化的时候最是寒冷。一阵风过,枯枝下冻得两颊通红的乔尚书身形微微颤了颤,江彬便想起呵着白气苦笑的王哲,想起为他留着羊羔酒等他回去的王继……
钱宁与江彬有仇,但与钱无仇,收了银子照样办事,远道而来的乔尚书终于得偿所愿。
翌日,始终未认罪的王哲便因酷刑死于狱中,他的家人来诏狱收尸,哭得死去活来。
乔宇陪着王哲家人送王哲尸骨回家乡前,特意来向江彬拜别。
两人处了半柱香的功夫,乔宇只说了几句,一是感谢江彬的倾囊相助,银子日后他必定会还的,二是邀江彬年后去南京,一同拜会已升任吏部尚书的王琼。江彬听了不禁有些意外,想来乔宇这般的严谨是不至于提这般贸然的要求的,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王琼本人的授意。
说起这位王琼,江彬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方正的脸与治水的功绩。毕竟王琼在朝中从不拉党结派,除了乔宇,也无其他亲近之人,推荐王守仁也只因他的确是个难能可贵的人才。如今,这位行事低调的王琼竟要主动结交他?正纳闷,就见正德皇帝一脸兴奋地埋进来道:“快!收拾收拾!”
“皇上又要巡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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