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真地是这样的,那他也不能自作多情了,别到时候白叫人耻笑了去。可是他还依稀记得大半年前有一回那个夏侯乙说过什么不娶别的女人,他这会儿也记不大清楚了,毕竟那时听夏侯乙说那话时他也听得不大上心。这会儿因他有了这个喜欢上了人的心事摆在心上,就又想回过头去努力地回想那时那人说那话时的神情与具体的每一个字眼。他这会儿就想回过头去就着每一个细节想要来辨清楚那人对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可他又发现那时的他听那人说话听得也不是很上心,也就不大记得了,他心里这会儿又有些懊恼,想着怎么当时自己没细听细看,错过了一些细节线索的,竟也无从考证起了。这就有点像是去参加考试,没有把重点押在一个什么内容上,也只是约略地看了两遍,并没有背下来,却在考试时发现了有关于那个内容的题,占的分还挺重,于是就在考试时一边冒着冷汗一边回忆自己看那两遍时留下的印象,却发现怎么的都只是模糊一片,脑中白茫茫的一片,就只有些当时书上的只言片语,却记不得明细内容,于是就只能一边拼命回忆,一边微冒着冷汗,一边极度懊悔自己当时怎么不上心。
他这么一遍遍地想着过往的各种事,却又发现没有一件是他记得十分清楚的,也只是特别记得那人家里那两间什物房,那个记忆就是相当地清楚了,哪个角落里有哪样的东西,他现在甚至都能给一个个说出来,与四壁贴合着放的什物都有哪些他能挨个儿地给报一遍,准没错。还有夏侯乙在说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的时候的神情与言辞,他竟也记得清清楚楚。
偏就是这些他现在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当下尤为关注的事情,他倒是一件都不大记得全了,全在脑海记忆中像是化了似的,白茫茫的全糊成了一片。
他现在顶懊恼的就是这个,他要早知道到了今日还有这一出,他就早早地把一些细节都看在眼里,那人对他有没有意也好心里有个数。可眼下什么都不大记得全了,也就无从判断起,偏心里又老爱想着他这个人以及他们在一起时发生的一些事,回环往复地想,明明在盘充城时都已誓要将那人给忘了的,却依旧是没有办法做到,那人在他脑海里像是会爬梯子似的,明明都将他在脑中摁了下去了,脑中空茫一片了,他却又在一会儿后,由脑壳底端的那一片空茫中像爬上了云梯一般、由一片白雾中冒了个头出来,逼得他又把他再想一遍。
这会儿这范禹又在想关于那人的那些事,想着想着,就实在抵不住困倦,朦胧睡去了。
☆、第 55 章
第二早,范禹他们山上吃过了早饭了,山上院子里的人就都忙了起来。范禹因近来心事重,对一些生意或家宅中的事情也没有十分地过问与上心,只是忽然瞥见宅里的老伯做活都十分勤快,他也就关照了一句,不要做那么多的事,慢慢做也够了,别一天把三天的事都做了,到了这年纪了,勤快也是可以的,可若是做得勤苦,倒也真犯不着,每日做半天、歇半天也行的。他们还问他歇半天要做什么,他那时带着他这一向脸上时常都挂着的一副木讷神情,对老伯们说:“那就下下棋、打打牌。”他们说他们不会,那他就说学一学也就会了,他们哦了一声,就又去做活了。
范禹拿了一些红发菜出来,先是看了看,想着这些东西虽是不起眼,可是要真把它们做成洋菜粉——就是能起到鱼胶粉一样功用的洋菜粉,可真是一项相当复杂的工程,且在这世界里的用料一概都有限。不过再有限他也是得去弄来的,市上有的就买来,没有的就找东西来替,总之也是能让他做出来的。他对自己这一点上头有信心。
他找来了一张纸,把要用到的东西与做这粉子的步骤都约略地记了一下。
在这处地方做这东西很复杂。应该得先是用去了豆粒的雌皂荚树的皂荚与它们同煮,因雌皂荚树结的皂荚碱性比雄树的更强,而豆粒并不能合在里面一起煮,因皂荚的豆粒也是胶性的,煮出来跟银耳羹似的,到时若于红发菜煮出的胶糊在了一起就弄不清爽了,毕竟红发菜胶最终能经过“提胶制粉”这些工序,而皂荚豆煮出的胶并不能提胶;再是用清水将煮开了的有些发粘的红发菜洗净;再用去了豆粒的雄皂荚树的豆荚捣出来的汁将那些已发粘的红发菜浸泡以来漂白;再是用提纯的醋酸去将已发粘漂白过了的红发菜浸泡得再膨胀数倍,就是说不能用热水煮让它来发胀开来,而是得用醋将它浸得发胀开来;跟着才是提胶、冻干、制粉这一系列的事情。
这样复杂,他约略地将重点写在了那张纸上后,就看着那张纸,想着这一整套^弄下来怕得是要十数天才能最终制成。
他将纸上的内容看了一遍,本想将纸折了纳入襟口里的,后想了想,就又再看了一遍,跟着索性将这纸烧了。然后他就在院子里交代了些事,之后他就自己往山下去了,想着要把事情一样样地做起来。
哪知下了山去,刚走过了城南的他的那条马车队小吃摊后、往一家铺子要拐进去时,就远远地见到了夏侯乙,竟又是与他那个也不知哪一房的堂妹走在一起,手里又是提了一堆的东西,想是陪着他那堂妹在街上买东西的。
他远远地那样看了一眼,头略闷着,也没有举眼与夏侯乙的眼睛对上,反倒像是较为关注他手里提着的那些东西似的,眼神在那些油纸包上停留了那么片刻工夫,到底还是移开了眼去。又扭回了头,照样走他的路,原本就是要进他面前那铺子去的,现在就迈开了步子往里走去。他也不知夏侯乙看没看见他,他这会儿心里有一点点凉凉的,觉得那人看没看见都好了,也无所谓了。
只是他再不承认都好,他脸上都一直是有一副怃然的神情,就因一回来就眼见了这样的事情,说没有些落寞失望也是在骗人的。他忽然在眼下这一刻发觉他简直不能允许夏侯乙有什么别的生活,他最好夏侯乙的生活里只能是有他的影子存在——他不在他身边时,也最好只是想着他而不去过任何别样的生活才是。他忽然觉得那人与任何一个其他什么人走在一起都是会让他心里一空的事情。可夏侯乙又怎可能没有别的生活,夏侯乙的生活中一定有许许多多除了他之外的人或事,他又怎能只把夏侯乙臆想成是只与他随时独处在一起的。兴许只不过是有太多的事没有叫他亲眼见着,而过去绝大多数时候与夏侯乙见了面也只是见他独自一人的,就把他想成是一个除了他之外就没有了其他人事物的人了。
这样一想,这竟然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心理。范禹这会儿稍稍有一点被现实讽嘲了的感觉,想着自己不仅不能够自作多情,看来还得加上不能自以为是这一条。
而夏侯乙虽起先眼睛没与范禹的对上,可当范禹正巧以略低着的目光在看他手里拎着的那些东西时,他也刚巧转过头来看到了范禹正在看向他们这边,还尤为关注他手里拎着的这些东西。于是也打量了范禹一下,只见他略闷着头,脸上神情也只能依稀辨识出三分,因毕竟隔得有些远了,跟着就见他把头一扭,朝前方铺子里走去了。
夏侯乙是想着:看吧,又吃醋了。
他转了头去对他那堂妹说:“你过两个月就要嫁了,要去那城里住着,也不知习不习惯。”他堂妹倒不觉得有什么,只说也没什么习不习惯的,住惯了的话,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他这堂妹是他父亲的三弟的二女儿,是这样近的堂亲,自然是没有办法做亲的。纯是范禹想多了,且他之前那一回也没有细问过关于这女人与夏侯乙是近的还是远的的堂亲,夏侯乙索性也就没有解释过。
而他这堂妹再过两个月也就要嫁了,嫁去另一座城邑,这两个月在家里采买些东西,就找了他这堂哥作陪。
他们这处地方的嫁娶等事的礼俗倒也是怪异得很。到了大婚那天,竟是要新娘子穿着大婚当日穿的礼服由自家宅子走去男方那里。也就前面有一个老婆子一直说些吉祥话,后头跟两个小丫鬟。就这样,既没有轿子,也没有什么红盖头,一路上谁爱看就看,总之是要靠新娘自己一双脚走过去。
夏侯乙在自己堂妹嫁人前也出力帮着采买采买。
他这一趟将东西与他堂妹都送回了她宅子后,就在想着那个范禹,想着那人吃醋的样子也真是好笑。许久没见他吃过醋了,上一回是在大半年前,也是见他与他这堂妹在一起走着、手里还提了些油纸包裹,那回见他也是一脸的不痛快,接下来的大半年里倒也没见他再那样吃过醋。这么一想来,兴许是没再让他见过他与什么惹人误会的人走在一起过,他也就没再端起那一副在吃醋嫉妒着的脸。而这一回他刚由盘充城“野”回来了,一回来就叫他见到了这样一桩误会的事,就又吃起醋来了。
夏侯乙哪里知道,上一回的那个“吃醋”根本就不算,那回范禹是真没在吃醋。不过这一回,他倒也没料想错,这一回,范禹是真地在吃醋了。
心里面酸得要命,脸上还要强作镇定不在意。
夏侯乙错了一回,又对了一回。不过他这一回心里是想着,他这副样子也真是可爱,都许久没见他再有这样一副神情了,看到了后还不禁让人又想再多看几回。
夏侯乙原是想着这范禹也越长越大了,也到了会有那种心事的年纪了,与其让他一直将一些事情憋屈在心里不得申张,那不如自己就早早地来跟他把那些事情提一提,也好叫他早些放下心来,也不至于总是闹一些别扭。他本想着等这范禹这趟由盘充城回来了后就立时跟他把那些他一直也没怎么说出口过的话说一说的,哪曾想他一回了来就先是在大街上遇见了,还是叫他撞见了会叫他吃味的一件事,看他那副酸溜溜的样子,藏都藏不住的。见他虽自己想将那阵酸味埋在心里,可是兴许是那酸味太浓烈,盖也盖不住,就径自地张牙舞爪地溢到他脸面上来了。
夏侯乙向来认定范禹是会为他吃味的人,上一回明明范禹都没在吃味,他还能认定他是在吃味的,那这一回真地是在吃味了,那么叫他看起来,就更是一副在吃味的样子。
时隔大半年又再见到范禹那张因吃起醋来而沉郁不爽的脸,他竟忽然发现他这一副样子竟是他最可爱的一副样子。夏侯乙会有这想法,或许是因为毕竟范禹的这一副样子是少有的,都这么长时间处在一起了,也只看过两回,那到底还是物以稀为贵了,也就无怪乎他会兴起一种要一看再看的想法。再者夏侯乙是想着,他由来都是太惯着范禹了,由得他这样那样的,他也就被纵得不成个体统了,像是先前那一阵子先是三日不理五日不见的,后来紧跟着的就是明明答应了要来他家里吃饭的,却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自己驾了马车往盘充城去了。那这么一来,不给他点委屈受一受,要是让他心里一早料定了会将他吃得死死的,那也不是一桩好事。
于是夏侯乙竟这样放下了他原定的等范禹一回了来就跟他提一下某些事情的想法,而是转而想着,倒真要叫他心里憋屈憋屈,若不然,以后都能爬到他头上来了。
☆、第 56 章
范禹撞见了夏侯乙与他那堂妹走在一起后,他买了些制洋菜粉子要用到的用料回了家,心里起先也是强作什么也不在乎的,可也不消多时,心里竟忍也忍不住地在瞎想起了一些有的没的的,像是这地方的男人本就是多数是偏向于喜欢女人的,哪里找得到几个是喜欢他们这一类的生来就是给人做苦工的人的,除了他们中的那些尤为出挑的才能被人看上,余下的那些还不都是一辈子做活做到老,就像壬伯与戎伯他们,绝大多数又因生活环境、人事环境恶劣,连七十也没有活到就慢慢地捱出不可逆转的病气、继而给病折磨死了,还有仅余的那么少数几个还得被领上山去受死。
这样一看来,还真是多数没有好下场的,他们这一座城里的满七十的还能被他领了回来他山上的院子里,一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散活,一边养养老,也算是有一处栖身的地方,也算最末了能有一个安静的下场,不至于说是尸骸被撇在山野里的,可别处城里的这些老者的下场就不是这样了。在他们这里,他们大家虽人老力弱,可是大家在山上结集在一处,也是一小股力量,起码大家活在一处,相互看着心里也有一个底,也有一种安慰,不像是原先都分散在各自的主人的门户里,越是到了晚景凄凉的时候,越是一天天地都在担惊受怕地数着生命终了来临的日头。
他们现在这样住在了一起,生活得也好多了,一般身体要是没什么毛病,慢慢过,那也还有三十几年的日子让他们过下去。
这世界的人一般都要活到一百二三十岁的,或许在二十岁前生长的那段时间里是与范禹以前呆的那地方的人一般快慢,可到了二十之后至八十之间,就像是一切都缓慢了下来一样,比范禹以前呆的那地方的人难老多了。所以也足见这里多数的囝连七十也活不到的话,那么就是说他们的生活环境是有多么地不好。
范禹由街上回了来之后,先是想着这些叫他感怀身世的事情,想了许久之后,又在想着这地方的庶民百姓里的男人也多数是想着要娶一个女人回家的,这么说来就是没得挑人的人都也是想着要娶女人家去过日子再加传宗接代的,更何况是能挑人的,比方说像是夏侯乙那样的,那一定是想着要娶女人的,毕竟女人又漂亮又好生养。他们囝们多数没有什么好的水米滋养,一个个生得脸面寡黄的样子,看了就让人不舒服,哪里还会有人想娶回家里去摆着,又不是个个囝都生得像祖辛那样,祖辛那样的是一个极特别的,长得连这城里的女人都比不上,像那样的当然也是会有男人喜欢。而范禹又反观了一下自己,倒又不觉得自己出挑在哪里,虽说这一向倒真是越长越好了似的,可往往因常看着祖辛,若哪时一经过那面铜镜、一见着镜中的自己,就实在又是觉得平凡普通。兴许就是天天看着祖辛看惯了,有了那比较,就一反看自己马上就觉得并不怎样。起码他自己看来是这样的,也不知是祖辛生得太过好了,还是他自己真就是平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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