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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徽脸上一白,仍是坚持道:“原是我家对不起先生,便是父亲到此,学生也是如此说。”他向前蹭着膝行了几步,挨着陈瓒跪坐下来,就如幼时于陈家求学时那般,几乎是依偎的姿态,带着些孩子气的依恋。陈瓒亦并未再拒绝,叹了口气道:“文秀,你这是何苦。”

杨徽心中微微一甜,道:“学生虽愚鲁,蒙先生自幼教诲,亦略知春秋之大义,先贤之高节。先生蒙难,学生不能相护,已是惭愧,岂敢明哲保身,自绝于师门。”

陈瓒轻轻叹息,昔日的挚友已是恩断义绝,但他倾半生心血教诲的这个学生,却是曾经的相知无可抵赖的证明。杨徽小小年纪已是身列九卿,衣紫腰金,但依偎在自己身边的样子,分明还是一派的纯稚赤诚。就像是方才那样,他明知道会被父亲看见,还是说出了这些话。或许教诲没有白费,但于这孩子来说是福是祸,是大道的指引还是终生的折磨,却不是自己所能逆料的了。他一念及此,铁石心肠也不觉微微一酸,转过话题道:“阿邈现今怎样了?”

杨徽知他惦念儿子,安慰道:“先生放心,阿邈平安无事。”他顿了一顿,仍是说出了这句话:“学生会照顾好他的。”

陈瓒的脸色骤然一沉,目光也变成了咄咄的审视,杨徽被他看得忐忑局促,垂眸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只听陈瓒一字字道:“我有一事相求,请你务必答应。”他的声音沉痛中带着无可拒绝的压迫,让杨徽连询问是何事都不敢,只是道:“学生一定从命。”

陈瓒道:“你发誓。”

杨徽心中乱跳,隐约觉得大事不妙,勉强陪笑道:“先生有命,学生岂敢不从,鬼神何知,又何必定要起誓。”

陈瓒冷冷道:“鬼神无知,你便可欺我将死之人?”

他这话说得太重,杨徽不敢再说,只是含泪顿首道:“学生不敢。”

陈瓒的口气也软了下来,道:“你放心,为师所求无碍纲常,无悖良知,不会叫你去伤天害理……你若不肯应,为师也不能强。”

他口气中含着万般萧索,更叫杨徽拒绝不得,只得跪直了身子,起誓道:“学生一定遵从先生之命。如违此誓,叫我家业隳败,三木加身,身受百苦,不得解脱。”

陈瓒这才缓缓道:“我此番事败,身死不惜。阿邈若受株连便罢,若是侥幸脱罪,请你务必送他回乡,往日瓜葛,就此勾销。”

杨徽一直垂首听着,听得此话猛地仰首,哀求道:“先生。阿邈已是孑然一人,就让阿邈留在长安,师兄弟间有些照应,不好么?学生保证,保证不再有何非分之想,求先生……”

陈瓒冷冷打断他道:“你发过誓的。”

杨徽一咬牙,道:“好,我答应先生。”他却在心中暗忖,先生不会死的,或许只是流放,或者别的什么徒刑,那便不需遵守这誓言了。

陈瓒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见到杨徽面色惨白如纸,显然方才那一番逼迫对他打击甚大,轻轻抚了抚他头顶,低声道:“好孩子。”

外间悉悉簌簌的脚步声响,那廷尉校向内探头道:“探视时间已过,请卫尉移步。”

杨徽猛地扭头,厌烦地道:“签押薄上我已画押,我与太傅一言一字,你也全都记录在案。怎的又来罗唣。”那廷尉校被他吓得一缩,陪笑道:“制度如此,请卫尉勿怪,勿怪。”

杨徽哼的一声,皱着眉头四下打量,见这牢中只有一张小床,地上虽还洁净,却也不能就此席地而卧。对那廷尉校道:“你去备一张榻,我要与先生谈论经义,今日不回去了。”

那廷尉校听得瞠目不知如何应对,舌头打结道:“这,这……”他深恨长官为何还不回来救命,但眼前能救他的大约也只有这位前任的太傅了,只得注目陈瓒,求救道:“这实在是不合制度,还请太傅相劝一声。”

陈瓒亦不禁蹙眉道:“文秀,你的心意,先生领了。此地不宜久留,此事亦不是你能动问,快回去吧。”

杨徽执拗道:“先生行为士范,德为世则,学生不能效韦驮天,愿学王调,赵承,焉能使先生受辱于刀笔吏。”他复催促那廷尉校道:“还不快去?”

那廷尉校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荒谬之事,心道横竖是你家父子之事,丞相来了也不与我相干,一面命几个小吏去为他安置床榻,一面却提了笔在那录事簿上点点画画,一一记录。

杨徽也不理会他,不一时几个人果然抬了一张小榻过来,竟连被褥都有,那廷尉校陪笑道:“下处简慢,请卫尉见谅。要小坐,要长住,都可,都可。”杨徽扫他一眼,见他敛眉垂目一脸恭肃样,哼道:“有劳。”

廷尉出了牢狱,即刻让人快马将签押薄进呈丞相幕府。待丞相的马匹在廷尉门前停下,廷尉立门迎接之时,除了几句客套话,杨徽之事只字未提。廷尉事谨守君子不预人家事的准则,这等公子脾气,于公于私,都由丞相自家来决断最为妥当。

杨衡原本也是世家公子,以察举入仕,数十年来戎马征伐,渐渐淹没了早年的书生习气,塞外的风霜在昔年冠玉般的脸上添了几许皱纹,几许磨砺。他将马鞭扔给从人,也不待廷尉引路,沉着脸走在前方,步履生风,廷尉亦步亦趋,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咄咄的脚步声惊扰了师徒二人的私语,杨徽不必抬头,也知道连足音都踏得如此威严,如此骄矜,这如日中天的棣棣威仪,宇内唯此一人而已。杨徽虽早有所备,这凛凛的压迫临到头上,心里还是慌乱了一下。他旋即自我打气地镇定下来,下拜道:“儿子拜见父亲。”

杨衡俯视环顾,完成了对牢狱的审视,看到那张小榻时,嘴角还掠过一丝揶揄的微笑,他并未让儿子起身,目光落在陈瓒身上。在陈瓒下狱之后,两人尚是首次相见,陈瓒从容平和地望着他,毫无怨愤之色。而杨徽恭敬地跪在陈瓒身边,这对师生都修炼好了在颠沛挫折中的浩然之气,来对抗□□了。杨衡心中便是一阵不悦,这是他第一次生出悔意,不该将儿子交给这个人。杨衡蹙眉道:“过来。”

杨徽摇头道:“儿子要侍奉先生左右。请父亲恕罪。”

杨衡的语气到此刻才显出为父为君的威压:“既然非干国家,至此何为?”

杨徽抬头仰视着他的父亲。他自七岁起,十三年的生涯中泰半是在先生身边度过,三年前方才来到长安与父亲朝夕共处。兼为君父的两重威仪令他时时敬畏,即便早已准备好了应对之语,吐露之前心头也不禁为之一颤,深吸了一口气,方道:“儿子为先生而来。先生并世大儒,不该缧绁于此,受刀笔吏所辱。”

杨衡冷冷道:“原来堂堂国法,九卿廷尉,于汝眼中,刀笔吏耳。”

杨徽抗辩道:“自古刑不上大夫,先生贤士高名,如受刑辱,儿子亦恐父亲一世令名,徒贻世人诽谤口舌。”

杨衡向陈瓒冷笑道:“无父无君无法无律,这便是贤名高士教出的学生?”

陈瓒向杨徽道:“文秀,你退下吧,记得方才的话,便不负我了。”

杨徽站起身来,却并不遵命退下,向前走了一步护在陈瓒身前,向父亲躬身道:“求父亲垂怜。”

随同杨衡进来的廷尉有些担心丞相会立时给儿子一记耳光,杨衡却只是随口道:“谋逆之案,未审先杖,卫尉知否?”

杨徽心头一颤,道:“下官知道。”国家律法,他无比清楚,也正因如此,他最恐惧,最不愿见的便是这残忍暴虐的刑罚施加于自己至为敬爱之人身上。他缓缓挺直了身子,将颀长的身材挺拔成一柄利剑,表面的恭敬隐去了剑刃出鞘的锋芒,但言语却是刚毅果决的:“丞相若不见恕,万千刑罚,下官请代先生身受。”

少年人的悲壮、风骨、决然,招致的只又是父亲半是不耐半是蔑然地一笑:“求学治政多年,眼中却只有私恩,那便成全你,廷尉自有行杖之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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