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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视死如归的非难。

蒋呈衍初时怒不可遏,越往深处想,却渐渐只剩了凄凉心痛。

本以为他和慕冰辞之间,就算再不能如爱之初那样纯粹,至少有生之年还能求一个细水长流。却不想慕冰辞对他恨至此,他宁愿死也不想同他牵扯,要借着吸了毒神志不清,才可以跟他行亲密□□。又或者他的本意是借着吸毒,是同谁都可以?

蒋呈衍死死咬着牙忍住眼角湿意,一时心痛难当。他把慕冰辞轻轻放回床上,喘不过气地撑着胸口。似乎不这样,那胸口就要立时炸开了一般。他脚步虚浮跌跌撞撞走到楼下,对陆潮生道:“给华德氏打个电话,让他马上过来,给冰辞看一看。”

蒋呈衍顶着盛夏的暑气走到花园门口,方才洒过水的青石地面正在热腾腾地蒸发出热气。傍晚一阵东风微微地一吹,蒋呈衍才发觉自己竟是一身冷汗。

等到华德氏看完诊离开,已经是半夜了。他叮嘱蒋呈衍,病人成瘾不深,还是要彻底戒断,长此下去,身体就渐渐坏掉了。

蒋呈衍送走了华德氏,自己又平复了一会,才恢复了往常神色,上楼去找慕冰辞。

慕冰辞正在阁楼上坐在摇椅里吹着电风扇,旁边放着一台收音机刺啦刺啦地放着周璇的歌。矮几上搁着一盆水果,一动也没动过。

蒋呈衍上楼来就见到这样一副情景,心里一阵堵滞。眼前这场景分明是一副安享晚年的境况,对生命正值年华的慕冰辞而言,保他安稳也像是一场酷刑,正在一点点地绞杀他。时光如吃人的虫子,渐渐蚕食着他的生命。

慕冰辞耳中听到有人上楼,也全不理会,闭着眼歪在摇椅里毫无生气地摇晃摆动。他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气,皮肤还是白皙,却失去了光泽,如一张陈年积旧的宫灯沙皮,在橙黄的灯光下如落了灰一般黯淡残破。

蒋呈衍心中疼痛,他从西安抓回来的慕冰辞是怎样一个英姿玉色的孩子,短短一年半的时间,怎么变成了这样。他见过慕冰辞俏皮可爱的样子,见过他眼中投射的野兽孤光,慕冰辞爱他的样子,恨他的样子,无不是蓬勃生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慕冰辞,如一个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再不会恨他,但也没有能力再爱他。

这番观感如一记重拳砸在蒋呈衍胸口,几欲落泪。他在慕冰辞身边的凳子上坐下,伸手按掉了收音机,握住慕冰辞搁在摇椅上的手腕,叫了他一声:“冰辞?”

第69章 Chapter (69)

慕冰辞眼皮微微睁开,目光恍惚地看了他一眼,把手臂抽回来,放在自己腿上。

蒋呈衍微叹道:“冰辞,最近我来得不勤快,真是抱歉。我听说你想去大学里做个教书先生,你给我点时间考虑。回头若是可行,我给你安排进去。你想进哪所学校?”

慕冰辞闭着眼不答话,也不知他是沉浸在封闭思想里没有感知身边有人,还是以自暴自弃来对蒋呈衍示威,此时正享受彼此折磨毁灭的成就感。

蒋呈衍方才那几个钟头的过滤,已把傍晚那一阵悲怒凄凉压制下去了,对慕冰辞又拿出耐心宽和的态度。两下里沉默了一阵,好声气道:“你想着找点事做做,我倒是很赞成的。若一个人活着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时光都是虚度,是在消耗支撑生命的精气神。我也不是不同意你在大学里执教,只是想给你提点建议——”

刚说了这句,忽然慕冰辞睁开眼瞪着他,打断话头道:“你又想提什么建议?你的建议无非是不准我做这个,不准我做那个。你那些舌灿莲花的大道理,我都听腻了。你说来说去不就是想找个理由压制我?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直接拿条铁链来锁着我就好!”

两人交流谈话,最怕的是光一人说,另一个闷头回避,这种方式是绝对不能奏效的。那听着的人虽没反对,却也完全不是一个接受的态度。如慕冰辞这样把态度闸门一开,蒋呈衍反而就能逆流而上了。

蒋呈衍赔笑道:“你先不要生气,这一回我并不想阻拦你。比起怕你离开,我更怕你这样把自己折磨至死。冰辞,我想得很明白,我所做一切的出发点都是想你好,那么我更当以你的需求为先。若是留住你只能看着你慢慢损耗性命,我更愿意在我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你自由。冰辞,我只说两点,你且听一听。”

慕冰辞无甚神采的大眼睛定定瞅着蒋呈衍,似乎在分辨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过得一歇,才勉强点头道:“你说。”

蒋呈衍温言软语道:“第一点,你这个毒瘾必须得戒除。先不说这东西伤身,多少人落得个凄亡惨死下场;再一个,你不管是出去做什么工作,别人一看你是瘾君子,个个都躲避你贬损你,对你的社会影响极其不好,更不要说是做为人师表的工作了。第二点,你暂时想去做教书先生,这个没问题。只是还需得仔细考虑明白,教书先生到底是目前的权宜之计,还是你十分热衷爱戴的工作?一旦认定了是自己真正所喜,那就可以长久愉快地投入进去,才是会真正令你高兴的选择。”

慕冰辞冷哼嘲笑道:“我真正热衷爱戴的事,是领兵打仗,你让我去吗?”

这话是故意想堵蒋呈衍,给他难堪,然蒋呈衍只是轻声一叹,道:“冰辞,你心底里并不喜带兵打仗。我十分认可你在带兵上的确很有天赋,可这并不是你所喜欢的东西。”

蒋呈衍说着一把按住慕冰辞手臂,也把他欲反驳的说辞堵了回去。

“你若真有军事的野心,从前的你又怎会一直在逃避家族的担子?虽说你父亲同样不希望你参与军政,但是冰辞,你是很聪明的孩子,你其实很清楚你父亲的态度,所以并不反对岩秋来接他的班,对不对?所以你也愿意离开徽州,甚至留在上海。若不是后来你家族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你至今都不会入军政一步。从浙江到北平到西安,你心心念念地要带兵要打仗,其实是你在偿还负罪,是赎罪。你对你父亲、姐姐和岩秋深感内疚,认为他们皆是因你而死,为了他们你愿意放弃自己想要的人生,为慕家扛担子。冰辞,你这样我很心疼。”

“可我没有道理让你不要这么做,因我没有如你饱受丧亲之痛,故不能代替你做决定。如今不让你参与军事固然有政权盘根错节的缘由,我亦只能劝你宽解。从另一方面而言,你若活出自己最好的样子,也是对失亲最好的告慰。而这个最好的样子,一定是基于你去投入认真喜欢的事业,是忠于自己内心所感。当投入在这份事业里的时候,你有不尽不竭的生命力量,为你的心所驱动,将你铸就成你想要成为的那样一个人。”

“冰辞,请你好好想一想。不必考虑权宜之计,你真正想要去做的,是什么样的事业。等你想明白了,我一定助你达成所愿。在这之前,咱们先把毒瘾戒了,冰辞,你一定做得到。再难再苦,我都陪着你。”

慕冰辞静静半躺在摇椅里不说话,只是眼睛望着蒋呈衍神色复杂。他并未再出针锋相对言语,仿佛是把蒋呈衍的话听进去了,干涩的眼角渐红渐湿。

蒋呈衍轻轻捋平他的手指,轻笑:“今晚我不走了。你睡吧,我守着你。”

随即蒋呈衍又让陆潮生安排慕冰辞搬回了福熙路别墅,因要照顾慕冰辞戒毒,蒋呈衍把公事都安排在别墅里处理。毕竟崇明岛路远不便,万一要办公室南京几头跑,福熙路到底有近利。

到了七月底,蒋呈翰来拜访了蒋呈衍一次。是时蒋呈翰已把国内家产全部转手变卖,准备带着女儿移居国外。临行之前,来跟蒋呈衍道个别。国内的形势不好,日方的战事已箭在弦上,蒋呈衍把这消息透露给蒋呈翰,让他自己考虑是去是留。

最终蒋呈翰决定离开。

蒋呈衍点点头:“二哥什么时候走?”

蒋呈翰道:“就后天。买了飞机票,就我跟囡囡两个人,佣仆都已经遣散了。带的东西也不多。”

停顿一下,又说:“其实原本也不一定要走,就我一个人的话,说什么也不会离开沁雪这么远。只是现在带着孩子,总要为她多考虑几分。国内真打起仗来,到底要连累孩子。这也是我唯一能为沁雪做的了。”

蒋呈衍自然理解他的心情,离家万里之远,毕竟不是一个十分容易的选择。然而很多事都没法唯一唯美,更多的是两相权衡,求什么果,种什么因,受什么苦。既要保后世安稳,便要受这离殇之苦,此后落叶不归根。

蒋呈衍道:“此去美利坚,万事当心。若是去了那边,有要用钱的地方,尽管跟我开口。国内再乱,电报总是有的。千万别苦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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