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下呢?我竟是不忍再看了,一头散发就似他们正盘坐着的枯草一般。
“晖儿……”娘亲顶喜欢这样悠悠地叫我,她柔柔浅笑,“我们晖儿生的俊俏,娘亲真是百看不厌,想要多看看呢。可惜,后日就再见不到了……”
她探出手来抚了抚我额前的碎发,这是粗糙刺人的接触,一瞬让人以为这是做惯了粗活的老媪之手。
娘亲淡淡一句话,让我全线崩溃,耸着肩膀低泣起来。
“晖儿莫哭。”娘亲先前挪了些许,将我抱在怀间,她拍着我后背,像哄着儿时方被父亲责骂过,在一旁嚎啕大哭的我一样,“生离死别,人之常情。我们总会这么有一天的,不过就是提前了几年罢了。”
爹爹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
脑中莫名盘旋了这一句话。家父当时扶着门框,佝偻着身子和我如此说。
如今的我,全懂了。
我尽力克制颤抖的自己,逐字逐句地道来:“我二十来年都是行尸走肉地活着,你们为了保住我注定短命的一生,怕到连对我直接的疼爱都没有。每次听你们提起大哥的事情,他年纪尚小的时候你们待他是捧上天了的好,可我呢?”
我深吸一口气,昂首佯装倔强,又逼问道:“可我呢?过的是什么日子?”
咄咄逼人,换来的只是二老的噤声。
我似是嗤笑,又像惨笑,最后竟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我抚抚笑疼了的小腹,道:“我来告诉你们。这二十年间,我都是一个人。形影相吊简直活脱脱的就是我的写照,这么多年来,我都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
从没有人置会我。
我的一番苦水只有倒给自己听,然后再自己悉数吞饮。
“当初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性格乖戾又阴晴不定的时候,你们除了责怪于我,还做了什么?”我心知此刻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可是缺口一旦打开,我被践踏烂了的心肠又会叫嚣地作痛起来。我无法自控,开口就是接连的质问,“凭什么到你们该向我偿还的时候,却要草草离开了?!你们欠我多少,为什么连补偿都没有,就要撒手而去了!”
“我是你们甩不开的烂摊子吗?……”我说到痛处,眼泪已是巴巴地流不停,弄得一张脸湿漉难忍。双掌紧紧贴着脸,泪就从指缝里溢出来,掉在石地上滴滴答答响着。我这一生活到现在,从未哭得如此狼狈过。
整间牢房里,徒余我低声控诉。而我来来去去也只有一句——
我只是想要点补偿而已,只要你们陪我更久一些就好……
我扶着牢房的木门跌跌撞撞地走出去,身后的人不再挽留。
“流水落花失臂于春,兀自游水,却是逐流行致远。”我像是中了疯魔一般,伴着口中喃喃地也只剩了杂乱的文字,冲到了牢狱外。
宋默如正傍着开的恰到好处的红梅在外守着,瞥见我仓促的身影,他连连走上前来,“余晖,你这是怎么了?”
他只听到我碎碎念念的回应他一串分崩离析的话来。
宋默如摇着我双肩,神情急切,“别念这句话了!”
“这是我爹爹唯一为我落笔写的文句。”我泣然一笑,双眼有些不适,这正意味着我已将它哭到红肿,“逐流行致远,其实就是让我过得像傀儡一样。”
宋默如一瞬怔了,他亟亟将我揽进怀里,两套白袖拂过我脸,淡淡如幽兰之气萦绕口鼻间。我双手贴在衣边,任由他抱着,却也不回应。
“失礼了。”他视我一动不动,渐渐松了手,缓缓将我推开,“我忘了,你早已经有阿布了。”
我在他耳边盈盈笑了一声,手间突然用力,将他死死箍住,下巴抵在他单薄的肩头,道:“默如,从今日起,你再喜欢谁,和我无关了。”
我决绝地将他推开,迎着高风亮月,走得头也不回。
默如,这是我和你最后一次道别。
今日一过,爹娘便只剩一天时日了。看着人在面前逐一死去的感受,我总有一天要让圣上也尝一尝。一报还一报,我会证明给他,我这人是几何的斤斤计较。
我并没有回到令人生厌的皓蛾殿里,就在牢外寻了一处荒草地,坐在其中混过一夜。
脑子虽然累得昏昏沉沉,却比我平日里用来睡觉安稳多了,起码我不会再梦魇缠身,不会再听到成群结队的人来向我索命,或是听他们齐刷刷地咒骂我那些侮辱的名号。
坐在荒草上,地上的湿气渐渐袭上身来。爹娘在牢中的苦痛我也感同身受了一遍,心里的愧怍这才收敛不少。
我拾起一根枯枝,在烂泥上一一写下时辰,过了一个便划去一个,看着它们的列队愈发单薄。
天色一亮,我便大摇大摆走进了牢狱中。
“我爹问起来,就说我不曾来过。”我向狱卒吩咐道。
他知道我和他们顶头宋大人关系匪浅,一脸的阿谀,“大爷说的小的一定照办!”
我悄声走着,隐到一墙之后,看着在不远处爹娘的动静。
这最后一日显得异常好过,我趴在墙后,不觉腿酸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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