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云柯顿时看向桑梓的目光变得更为复杂,他原本就始终皱着眉头,闻言锁得更紧了,最后只得倾了倾身,转身出去。
晏栖桐也要走,不妨桑梓在后面问道:“晏栖桐,你想下山吗?”
晏栖桐止住步伐,却并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头,不知道身后是什么样的陷阱。她不是没想过下山,只是她自己做不到。桑梓看起来又准备老死在这里,她究竟……为什么这样问呢?
桑梓走了过来,转到晏栖桐的跟前,将她的蒙面巾扯掉,又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伤疤:“你知道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在哪里?”
她的头上依然带着那朵芍药花,但却已经不是半开了,没了根的花居然能绽放在她的鬓边,为她凭添了几分颜色。晏栖桐恍恍惚惚地想,原来蔫蔫软软并非是桑梓的全部,只和这一个人相处的时间里,竟连这一个人的三分可能都没有看清楚。
“在皇宫里。”桑梓微微一笑,细白的牙齿在唇间闪现,像是动物的刺牙一样的尖利,“皇宫里女人太多,女人的问题也就太多。这世间最好的生肌之药就在那里,你正好差了一味——”她低声问,“要不要我带你去?”
晏栖桐心思游离天外,耳里有话传进,眼里却看到的是旁的。她仿佛看到了诱惑夏娃吃禁果的那条蛇,伊甸园里当时的情景,应该和这也差不多吧。如果是晏栖桐,她或许不会有片刻的犹豫,毕竟在她们的嘴里,那是个太有野心的女人,但是自己——
可她又不是自己!晏栖桐终于低下了头想了一会儿,问道:“我有一事不明。”
桑梓扬眉:“你说。”
“你说过知道你的病情的人不会说出你来,但看样子是知道你病情的你的师傅把你说出来了,这是为何?”
桑梓怔了怔,突然笑了,颇有些玩味地上下打量她几眼,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转身道:“我累了,去小憩片刻。”
只那几眼里,笑意毫未到达,目光幽深无底,晏栖桐不禁被她看得有些发寒,立在那里半日才松了口气,把蒙面巾挂上,也出去了。
当夜桑梓回了她自己房里,她大概是一点也不记得有缠着自己抱着睡死的经历了。晏栖桐在后厨,借着微弱的烛火洗脸的时候突然这样想。
脸上似乎还留有桑梓掌心冰冷的触感,使那道伤疤都在发冷。由于没有足够清楚的镜子——所谓的铜镜不如不照,她一向都是靠手感确认脸上的恢复程度,当然,白日里俯下身去,若在水盆中,其倒影也可一观。但因为不是她的脸,她始终不惯所以看得少。重视它,也仅仅因为它让自己受了很多苦,吃了很多疼痛。
本来想,依着自己理解的晏栖桐,如果还能回皇宫去,一定就会愿意的。但摸着伤疤了,不由又想到——当初她会反复寻死,怕是已经知道这辈子的指望都没有了。若是平常人,伤就伤了,大抵也不至于痛不欲生,但她那样的身份人家和一直的渴望,是没办法承认自己成了个不完美的人吧。而这种不完美,足以将她摈弃在皇家之外。她应该不会愿意再回皇宫去的,应该根本没有这个勇气。
明明是因为一时忍不住才转移开话题,但想想好像又恰好符合了晏栖桐的心思。不知道桑梓到底会怎么想她……
正想得出神的时候,身边光影闪动,隐约感觉身后有人,晏栖桐猛得转身,背着光,见依着门口真有个人在那儿立着。
“恕小生唐突,姑娘莫要受惊。”
夏日昼时漫长,夜临得很晚,桑梓的院子里此时不明不暗。金云柯慢慢将桑梓的药园子看了个遍,走出洞口,有些累了,便坐在木板床上,可是躺下又难以入眠。
为了避嫌,他是命人把木板床搬到了进药园子的山洞口的,已是临于悬崖边了。虽然老马怕有危险不肯,但是执不过他去。而此刻老马和三个下人都不见了,大概是在忙着准备些下山的东西,暂时将他一个人抛在这儿。因着桑梓的那两颗药丸,金云柯的痛苦减轻到微乎其微。还能呼吸,能吃饭,能想事情,金云柯有片刻觉得自己不曾病了。
当然,那都是美好的臆想。他听说人之将死,有回光返照一说,颇有些像此刻的情状,但他又相信桑梓,尽管那个病大夫对自己不够尽责,也依旧相信她。
相信她,就必须走她说的那条路,但那哪是明路,明明就是一条……血路。
一时又烦躁不安,似有火气直冲头盖。金云柯小心下地,慢慢地穿过黑暗走进洞中天地,他直走到后厨去,只是想去喝一口水,缓解一下心中的郁闷,但没想到,后厨里烛光摇曳,有一个娉婷身影依在水缸边,侧看宛若天成,神秘得不可触及。
所谓的后厨,不过是搭的一个简易的棚子,虽有门有窗,但依然简陋无比。金云柯白日里不是没进来过,但此刻却完全忘了之前的印象,只留下这片刻的剪影。
他只痴痴地看着那个似是恒久伫立的身影,却不料还是惊动了美人,使对方看了过来。他赶紧低下头去,作揖道:“恕小生唐突,姑娘莫要受惊。”
晏栖桐局促地看着他,有点儿茫然地“嗯”了一声,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经摘掉了蒙面巾,不知道现在挂上还来不来得及。
金云柯抬起头来,见美人好像还看着自己,不由解释道:“小生只是口渴,想来喝水,并非有意惊扰姑娘。”他一边说着,向里走了两步,在寂静里越发有些晕眩,嘴里只忍不住,“姑娘可否赏小生一口水喝?”
低头看了看自己洗过脸的这盆水,晏栖桐很想赏给他喝。这个男人说话真是做作的可以,走近了便可看到他眼中贪婪的光一点也不像他口里的谦逊有礼。她收回自己之前的看法,什么不卑不亢,语态温和,恐怕只是个浪荡的纨绔子弟罢了。
晏栖桐突然起了一个意,她微微侧过脸,避开受了伤的那半边,曲了曲膝,算是见了个礼,尔后低声道:“……公子……客气了,公子请便。”她走开几步,指了指水缸旁搁着的水瓢。
金云柯从来都是喝顶极的茶水,几时用瓢舀过水喝。只是这一路上山也是吃尽了苦头,所以他也就乐得走近佳人。佳人款移莲步,不正是给自己机会么。他一边用余光瞧她,一边用瓢舀了点水喝。“水真甜。”金云柯喃喃赞道,呆呆地看着晏栖桐的侧脸,又觉得甜得不够解渴。后厨里光线不明,使那眉目如远山拢于烟中不辨睫数,如何仔细地看也只如宫殿的飞宇,漆漆如画气势非凡。她的鼻尖圆润,非一般相貌,唇角似擒有一笑,足以颠倒众生。
金云柯心跳如鼓,通通擂得耳鸣眼花,他不由有些吃力地问道:“姑娘可是……”
晏栖桐一惊,飞快地扫了他一眼。那是什么表情,恍然大悟一般。
“姑娘可是九天仙女下凡来?”金云柯痴然道,“小生恐怕余日不多,但竟能在死前遇见姑娘……”
九天仙女?晏栖桐眼角微搐,镇定了一下,轻声道——她惟恐大了点动静就惊醒了金云柯的美梦,这人似乎发了魇症:“公子决意要死了?”
金云柯一呆,这话可谓正中心头,他放下木瓢,长叹一声:“人又如何真的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话实在。晏栖桐也有些怔住。生死这一对字眼,她应该是走了一遭,却是够稀里糊涂的。生时不知何时死去的,死后不知如何生还的,再没有比她茫然的人了。
“不过,”金云柯突然道,“小生本是十分挣扎于生死,此刻倒是不再左右了。人生是自己的,旁的人实在顾不得,小生只不亏待她们家人就是。”
“……公子的意思……”晏栖桐诧异地看他,不知为何他突然下了这个决定。
“桑梓小姐的药园子只有两个人,除了见过面目的桑梓小姐,就应该是给小生喂过药丸的姑娘你了,”金云柯突然一笑,带有一点狡黠的道,又立即补了一句,“说来姑娘那两颗药丸,也算是救了小生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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