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海景是最美的,世上人的共识吧。尤其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人,个个都迷恋那个《外婆的澎湖湾》,那个白浪逐沙滩,一片海蓝蓝,有拄着杖的外婆将我手轻轻挽,有着脚印两对半,还有仙人掌和老船长的澎湖湾。快乐,幸福,无忧,当然是浪漫迷人的。
可我心里的这片海,悲伤早厚厚地覆盖了浪漫。
夏季的海边很多人,我们尽量避开游人众多的地方。嫂子像个孩子,光着脚在沙滩上跑,时而又跑到水边去追逐浪花,等浪花真的涌过来的时候,就拼命逃跑,一边大叫:“啊——我的裤腿!”跑够了,又到处去找贝壳,我知道这里的贝壳漂亮、干净,光泽特别好。她会捡几天都捡不够的。欣赏她的孩子气,很轻松。
疯了好一段时间后,嫂子才想起面对大海“酷毙”了的我:不跑沙滩,不逐浪,不捡贝壳,不吭气,就傻站着,看海。
我也不是在看海,是在听海,听它的呜咽,悲泣,哀鸣,听它白的蓝的金的眼泪落下的声音。
“文青,怎么了?”嫂子走到我身边,还没完全从一个小孩子变成大人。
“没什么,我见多了嘛。”我笑了笑。
“你来到海边都这样的吗?就站着看?”嫂子也笑了。
“差不多吧。”我喜欢听涛声,近的,远的,大的,小的,涛声。在沙滩上听,在山上听,在树林里听,在屋子里听,在船上听,涛声。站着,坐着,躺着,睁着眼,闭着眼,听涛……
“你去玩吧,不用管我,我很好。”我笑着坐了下来。
“不去了,我也累了。”嫂子说着也坐了下来。
“你介意躺着吗?躺在沙滩上听海涛吹海风很舒服的。”我转向嫂子,金黄的夕阳洒满了她的脸。这片沙滩很大,我们所在的位置离海水很远,潮水涨不到这个地方。
“好啊,还真想试一下。”她说着就小心翼翼地躺了下去。
我张开手脚,在温热松软的沙滩上摆了一个大字。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随着海风到处飞。我闭上眼睛,完全沉浸在一个似有似无的世界里,似乎有无尽的思绪,又似乎全是虚空。
六年前第一次来,我就天天躺在这里听潮,每一个傍晚都是,一直躺到天黑。睡觉的时候在渔民的低矮旅店再听一个晚上,直到模糊进入梦境。早上睁开眼睛之前又听到它在我的耳边喧响。浪涛是一个无边的活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摇篮,它在叫,在啸,在滚涌,陪伴、安抚着我孤寂的灵魂,让我不至于过分害怕,让我感觉自己还有一个“家”,一个有声音的“家”。
对于家的强烈需求是在辛德康最后一次跟我谈话以后。
他的话和安安的信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知道我必须离开S城,可是我离不开,我的整个世界都在这里,离开了,我就只是一个没有了魂灵的空壳。十一年前大学毕业,我是带着一颗新生的心走进篱笆村的,现在我的心带不走了,它永远留在了安安的世界。
可是我必须离开。我会忍不住,我会爆发,在有安安的世界我不能看不到她……
离开S城前,我把所有的书籍打包邮寄回了老家,其他所有东西都没带,除了随身换的几套衣服。我的邮件里没有字,也不知道把书寄回去有什么用,我根本就不会回家,只是不想扔。在S城转了好久,我想不出要到哪里。才发现,我已经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自闭症”患者,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完全把自己封闭了,我的世界已经只有安安和篱笆村了。不知不觉地,不知是世界遗弃了我,还是我遗弃了世界。
十一年前还有一个成为作家的梦想,还有一颗可以振作的年轻的心,现在没有了,一切都引不起我的兴趣。曾经热爱的书籍、文字、绘画、旅游、摄影,全都没有了吸引力,全都没有意义。我的眼和心全空茫了。
我就是这么空茫地在街上的一个书摊前的一本杂志上瞥到N城的这个海岛,然后就空茫地来了,也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到达以后发现自己是来听潮的,来寻找一个有声音的怀抱一个不会寒冷的摇篮的。虽然没听到快乐,至少减少了恐惧……
今天的涛声还像六年前的一样熟悉,但已不是六年前的海浪追逐出的声响,六年,六年世间发生多少事了啊。只是我的记忆从不曾减退,那些被海浪伴随的日日夜夜如此清晰,如此触目惊心地鲜明。
四 、坠入大海的星辰
第二天早上我带嫂子去逛渔村,许多渔民已经打鱼归来,还有许多正准备出海,碧波之上大小的渔船迎着朝阳来来往往,一幅热闹繁忙充满生机的景象。
“真美!”嫂子不由赞叹。
“作为游客,我们觉得很美,作为努力的生存者,他们很苦。”我说。
“对,他们很不容易。”嫂子的目光深沉起来。四十几岁的人,虽然仍能保持浪漫情怀,但对生存的理解应该已经很深刻。
靠海生存,风浪里来回,只有渔民自己知道个中滋味。自从海岛被开辟成旅游区,他们的生活日渐变好,但也失去了许多往日的安宁,至少这已经不是纯粹意义上的他们的家。其实这也不是他们的家,只是他们某段时间的栖息地。渔民没有家,他们随着生存条件的变化和生存环境的需求,会四海为家。有时候家在船上,一家几口人就挤在一条船上一张床上到处飘。老人和小孩往往留在岸上的小屋里,壮年人外出谋生,一去就一两个月甚至一年半载。没有老人的,就朋友之间大小孩子之间互相照应。孩子大一些要上学的,就到附近合适的村镇,几家人合租一套房子,让孩子住下读书,寒暑假再接回岛上。由于每次见面的时间间隔太长,大人小孩都有一种陌生感。
我们在渔村的集市穿梭,观看各种海产品和各种人群,我不自觉地就在寻找那些熟悉的面孔,可是找不到,是印象模糊了,还是都变化太大了,还是已经走到他乡了,我无从知道。
“文青,你很熟悉这里啊!”嫂子跟着我在人堆里转完又到渔民的住宅区转,再到树林里的烧烤区帐篷区转。
“嗯,我在这里住了将近两个月。”我笑了笑。我熟悉这里的每一间房子,每一个山坡,每一片树林,每一块沙地,那些日子我是天天都在这里徘徊的啊……
傍晚,我们到了另一片沙滩,更安静的沙滩。
“虹姐,还想听故事吗?”我望着金光闪闪的辉煌大海。
“你还有故事啊?”嫂子转头向我。
“不是我的故事,是别人的故事。”我安静地看了她一眼。
“好啊,你喜欢讲我就乐意听。”嫂子会意地笑。
我不是喜欢讲,是这个故事在我心里铭刻得太深。
在海边我没法再像刚到篱笆村那样,融入新的环境,结识新的朋友,更不可能开始新的生活,来这里根本没有目的。但是如果每天吃饱了睡完了就看海,人也会疯的。我要想办法填充一些漫长无边际的时间,往空茫的心里塞进一些实在的东西,哪怕是毫无意识与记忆的机械动作,我要让已经空虚了的心不至于太恐慌。
我到渔村去,跟渔民一起收鱼,清理渔网,帮留在岸上的老人和小孩晾衣服,打扫卫生。长期在海里的人许多时候很沉默,我就需要沉默。我不想说话,一句话也不想说,只要我可以做人家又让我做的,我就去做,只有动作,没有语言。刚开始他们用怪异的眼神看我,后来就习惯了,就对我笑笑,我也只对他们笑笑,做完了,没事了,就走。一转身就会把后面的世界忘掉,实际上很多时候我已不记得什么了……
有一天傍晚,我到山上去,因为听到了很响的鸟鸣,很悲戚很绝望的鸟鸣,我对那声音很敏感。在半山腰里,我发现了两个人。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她们站在一棵大树下,搂抱着,亲吻。我愣住了,忘记了走路,就一动不动地看着。看了好久好久,直到有一个东西砸到我头上,我惊然叫了一声。是树上掉下来的一颗果子。两个女孩迅速分开,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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