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惊奇地互瞧一刻,巨川终于穿上衣服,抱起那匣子,大步出门。济川知道他要令仆人将木匣扔进渭水之中去,腿脚一软,在榻上慢慢坐倒。眼睛里却干涸得流不出一滴泪来。
至此,小骷髅再不出现。巨川拉着济川几番行事,再不见有异事发生。奈何邪崇虽去,济川却木了许多,便是行房,也只是任着弟弟在自己身上施为,再没有以往那般情生意动,缠绵悱恻的欢悦。巨川自然知道兄长经历此事,已生了心障,却毫无法子。两人之间,虽不至于有了罅隙,但却也慢慢地疏远起来。
济川至此,更是终日埋头于书卷之中,不闻外事。他作的几部文论,因见解深刻,词藻清丽,得到太学博士的称赞,推荐给散骑常侍许孟容等好友,又令济川为朋友诗会作序,济川自是写得文彩扉然。第二年许孟容出任礼部侍郎,主持贡举,因此济川一举登科。
进士及第的杏园探花宴中,济川因年纪最轻,被众人推举为两街探花使,着其寻芳。济川与另一名探花使策马遍游名园,那名探花使折得一枝硕大牡丹谓‘杨家红’者,红艳瓣上,太真胭脂印极是娇艳欲滴。济川听说渭水边一座名园中有芍药名种,连忙赶去,却不想有好事者已先他一步折去。他只得折了别一枝山茶,往杏园而去。
虽然微觉沮丧,但依旧是春风得意的日子,济川纵马驰过大慈恩寺街坊,忽地心头一动,记起弟弟曾说过:慈恩寺禅师亦有培植异种牡丹。因此连忙在寺门前翻身下马,进寺求问。
来接待的禅和子听他说了来意,笑道:“倒是有位沙弥,在元果院中种得了好花,其中一本紫牡丹,蕊作金黄,瓣带重晕,极是开得好。不过那位大和尚性情古怪,不喜与人亲近,只怕贵人不易折花。”济川打躬求恳,禅和子便带他到元果院中,请他自去寻花。
济川在院中花树里穿行,果见一名年长沙弥,正在院中花下除草。济川上前深深一揖,求赐牡丹,那沙弥直起腰来,擦了把汗,瞧了他几眼,忽然道:“若要牡丹,便用郎君府中的合欢花来换吧。”
济川一愣,道:“上师,我家中并无……合欢。”那沙弥道:“既然没有,便不必提折花一事。”说着,又弯腰干活。
济川呆愣愣地瞧着他,忽道:“上师如何知道我家曾有合欢花?”那沙弥听问,笑道:“咄,缘份聚散有时,我佛观缘,便知因果。”济川若有所悟,忽地长揖到地,道:“上师,人与妖邪……可能有缘份?”
那沙弥直起身来,瞧着他长揖求问的模样,忽然道:“郎君作揖的模样,贫僧似曾相识。便讲与你知晓——三界黔黎,俱能仰我佛妙法,岂止是做了人,方能有佛缘?
“且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你等许了夫妇之缘,却无夫妇之份,便如人有骨而无血肉一般。你可明白?”
济川已是痴了,那沙弥瞧他一眼,起身握住他的臂膀,将他送出门去,道:“缘份如此,不必执念,又何必解……”
济川抬起眼来,正瞧见自己风尘仆仆的弟弟,挈着满怀的繁花,在春日的和风中,向他快步地走了过来。
第八章 鬼诗
马蹄声的的,在空寂山间显得格外清晰,马上骑士举首遥望天色,见太阳西斜,连忙快马加鞭,驰出山套。左瞧右看,触目之处尽是林木长草,却不见官道所在。他有些发愁,只得纵马前行,盼望能在天黑之前,寻至有人烟之处留宿。
忽见前方林间,有人影晃动,那骑士连忙策马追了过去。待走近一瞧,见是一名背着书笈的书生,在林中踽踽独行。他驱马紧走几步,赶上那书生,探问道:“敢问郎君,此处离房州官道,还有几许路程?”
书生见问,抬头指点道:“此处是小道,往东南行去百里,便是官道。”骑士笑道:“有劳。”见那弱质书生独自一人在这荒野中行走,好心问道:“郎君可是也往房州去的?这里荒山野岭,只怕有野兽出没,你一人独行,只怕不大妥当,可要我带你一程?”书生逊谢道:“虽如此说,足下有公务在身,在下岂敢劳烦?”骑士笑道:“既是顺道,便不会误了公务,只管上马吧。”又笑道:“且我不熟路径,要偏劳郎君指点方好。”书生听说,笑着作了一揖,道:“那便有劳了。”骑士伸出手来,拉了书生上马,坐在自己背后。两人互通姓名,那骑士姓刘,名宸英;书生姓江,排行十九,道是亲友皆呼其为“十九郎”。刘宸英笑道:“那我也这般称呼便了。”十九郎在他身后低笑道:“任凭刘君。”说着,在马上坐得稳当,伸手环住刘宸英腰际。刘宸英正要纵马前行,忽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甜香气,自身后笼了上来,也不知是附近花树清香,还是十九郎身上的香气?他低头瞧一眼扣在腰间的修修十指,心中竟有些异样了起来。
两人一面前行,一面谈天说地。十九郎谈吐温文,刘宸英对他好感愈深。十九郎听说刘宸英在襄阳供职,如今到长安公干。说笑间便探问起荆襄风土人情。刘宸英大大卖弄了荆襄端午的龙舟盛况一番,十九郎听得咋舌不已,羡慕道:“倘若有机会,定当去见识见识。”刘宸英笑道:“若十九郎游览荆襄,愚兄定要好生招待。”十九郎笑着应了。
两人紧赶慢行,直至玉兔东升,也不见人烟。十九郎道:“这处山套甚长,只有猎户居住,想是不在这条小道上。”刘宸英道:“既然路途遥远,我们便在这荒野中露宿一晚,也不妨事。”
两人在林间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升起火堆,又从行囊中取出干粮分食,闲谈消磨长夜。十九郎道自己年来游学道林精舍等地,如今归家探亲。又说归家之后便要上京,以备明年大考。刘宸英听说,道:“十九郎何不去荆州,拜访剌史高明府?高明府乃是中书侍郎刘公的得意门生,有他引荐,行卷备考都容易。”十九郎温和笑道:“我一个寻常举子,哪得高明府青目?”刘宸英拿着他的一卷文卷,看得赞不绝口,道:“这篇传奇写得文才斐然,高明府岂能不另眼相瞧?”十九郎红了脸,夺过文卷来,道:“游戏之作,当不得真。”刘宸英道:“怎么是戏作?这文辞华丽之处且不说,且看其中记韦尹二公修道事,其纠葛用心之处,不逊男女风月痴缠,极是可观可玩。”十九郎涨红了脸笑道:“明明是写潜心修道的志士,却比成了男女风月,这文卷万不能要了。”说着,抬手便将文卷扔进火堆之中。刘宸英惊叫一声,也不顾火烧,伸手抢将出来,烘烘地扔在地上,使袖子乱扑。十九郎惊道:“可烧了手了?”连忙把他的手拉过来细瞧。刘宸英却依旧瞧着地上文卷,见已烧得半残,埋怨道:“不过随口说一句话,你便要烧自己呕心沥血之作?哪得这样糟蹋?”又道:“你道写风月痴缠,就不是好文章么?连孔夫子编诗三百都要‘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呢,文章言情,哪不动人?”十九郎用布巾沾了水,为他冷敷烫伤的地方,听了这番议论,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头去,分辩道:“我并没写男女风月痴缠。”刘宸英道:“不曾写风月,但其间痴缠不休,不在男女——那韦尹二公,因修道而分道扬镳,却数十年念念不忘,还不是痴缠?”他说得认真,竟痴气起来,十九郎却只顾为他清理伤处,不肯再论文章长短。
刘宸英见他不愿与自己再辩下去,有些气沮,惋惜地翻动地上烧残的文卷,道:“你这文卷,我家府君若读了,定然欢喜。”十九郎奇道:“什么?”刘宸英道:“高府君——亦是个痴缠性子。”说着,抬起头来,正看见十九郎垂首为自己裹伤,暗幽幽双眸中,微有星光闪烁。再看那人修眉挺鼻,发丝拂过清秀额头,神情专注的如对书苦读一般,一股书卷风流气,自在眉稍眼角,难描难画。一时间,竟瞧得痴了过去。
十九郎为他裹了伤口,松开手,道:“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刘宸英怔怔答了一声。十九郎听他声音有异,抬头瞧他一眼,见他楞怔怔地定眼望着自己,不觉羞臊,忙别过头去不与他对视。刘宸英见他转头不理,正要冲口问道:“你怎么了?”见那白晰脸颊上红晕遍布,极是动人,一句话忽地咽在喉咙口,再说不出来,脸也被憋得通红起来。
两人尴尬相对,闷了一刻,方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各自睡了。夜里,刘宸英起身添柴,见对面那人睡容静霭,长睫低低,鼻息细细,在明灭火光的映照之下,容华万千。他舍不得转开眼睛,竟瞧得痴了过去。
忽地火堆中一根柴枝轻爆,刘宸英一惊,忽然醒觉过来:“我这是怎么了,发痴了么?”连忙倒头睡倒,却又是胡梦颠倒,直折腾了一夜。心中眼底,尽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痴缠”二字。
待他醒来之时,天光大亮。火堆早已熄灭多时,灰冷露重,十九郎坐在一边,正默默地瞧着咋夜那幅残卷出神。刘宸英跳起身来,不好意思道:“你怎地不叫我?”十九郎微笑道:“你睡得香甜,便多睡一刻,也不打紧。”说着递过水袋来让他梳洗。
此时晨光初起,鸟鸣清脆,和风微荡,薄薄的雾气在林间弥漫。刘宸英只觉神情气爽,深深吸了几口气,忽又嗅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他转头看向十九郎,见那俊秀书生正低首收拾行装,连忙上去帮忙。便乘机偷偷在他身侧又嗅了几下,那暗香似有还无,若即若离却又遍寻不着,令他恍忽莫名,一阵沮丧袭上心头。
两人重又上马前行,路上依旧谈天说地,消磨路上时光,极是相得。待得黄昏时分,林木已稀,路上稀稀朗朗地有些行人赶路,十九郎指点着前方道:“自此处去七八里,便是房州官道。刘君紧赶几步,天黑之前便能进房州城了。”说着跳下马来,刘宸英惊道:“你不去房州么?”十九郎摇摇头,回手指道:“我家在那个方向,却不是往房州去的。”说着,抬眼瞧了刘宸英一刻,忽地轻声道:“刘君……可要到我家中住几日再行?”
刘宸英只觉呼吸微窒,低头瞧那清明双眸,与他对视一刻,声音有些暗哑地道:“我……公务在身,不能久留……”十九郎微微谓叹一声,刘宸英急急地道:“待我自长安回来,一定……来瞧你。”十九郎抬眼看他,半晌,低低应道:“好。”
刘宸英跳下马来,上前一步,执住他的手问道:“你家……在哪个方向?”十九郎听问,垂下眼帘,指着一个方向道:“从这里过去,有条小道,再走二十里许,便是我家。”刘宸英道:“你要连夜赶路不成?”十九郎低头道:“一直骑马,走这一点路,也不算什么。”刘宸英担忧道:“乘夜走这等小路,若遇上了剪径的,如何是好?”十九郎道:“既离家不远,不拘在哪里住一夜,也无甚关系。”刘宸英看看天色,道:“我也进不了房州了,与你……同在野地里再过一宿吧。”
十九郎听说,抬起眼来,眼光在刘宸英脸上微微一转,又垂下去,看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刘宸英手上微微使劲,握住他的手不肯松脱,便听十九郎细声道:“既如此……前面有片野林,荒寂无人……”刘宸英点头道:“好。”
两人重又上马,往荒僻处行去。刘宸英见四下里无人,轻轻握住身后人的手,低声道:“十九郎,我待你有情,你可有意?”十九郎在他身后,叹息一声,伏身靠在了他的背上。刘宸英只觉身遭清香涌动,心内柔情涌动,不能自拔。
十九郎忽在他背后笑道:“你闻,花气好香。”刘宸英听闻此言,微微一惊,道:“不是……你的香气么?”十九郎顿一顿,道:“我一个男人,身上又无胭脂水粉,哪有香气?——你不见那棵棠梨树,正是满树繁花的时候么?”
他们已驰进一片荒野,草长过肩,茫茫无际,其中零星长着几棵大树。他们前方正有一棵巨树,枝繁叶茂,形如伞盖,枝叶间簇簇白花,开得灿烂如云,一弯新月正从树梢上升起,缕缕月光洒在枝叶间,仿佛亦是由棠梨花的精魂凝成一般。
两人似乎都被这美景摄去了神思,不再交谈,只催马向那树下驰去。那树年深月久,枝叶垂在长草之间,便似一座花树织成的帐篷一般。刘宸英跳下马来,拨开长草步步行去,自树枝中分出一条路来,引着马与马上的人,走至树下。他伸手扶十九郎下马,转身拴马,忽一阵大风吹来,花落漱漱如雨,铺天盖地的甜香将他笼在其中。他转过身来,正看见树下那人,满头满身的花瓣不及抖落,仿佛自花堆积而成的一般。刘宸英走上前去,抚住十九郎双肩,柔声道:“我从未想过,世上竟有这般美的地方——有这般美的人……”他胸口激荡如鼓,再发不出一声,温柔地低头吻住了那花香四溢的鬓角。
他解下身上大麾铺在地上,拥着十九郎和身躺下,树枝上花瓣还在纷纷扬扬,无穷无尽的洒将下来,洒在两人缠绕一处的发梢眉间。花瓣飘上十九郎光裸的肌肤,融入两人的厮磨纠缠之中,化作香汗如珠,滴尽尘缘。
晨光初露,斑斑点点渗透枝叶洒将下来,笼住树间春光。刘宸英睁开眼睛,低头看看臂中睡梦未醒的情人。十九郎仿佛觉出了他在凝视自己,长睫微动,睁开了那清明眸子。两人相视一笑,目光中俱是柔情万千。
十九郎初涉情事,首度承欢,未免下面见红,起不得身。刘宸英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为他清理伤处。有心要送他归家,却又虑着自己路上耽搁已久,恐误了公事。十九郎伏在他怀中,低声央道:“便去我家一日,也误不了公事?”刘宸英咬牙道:“若是寻常公事,便是误了,受府君责罚,我也认了。……可这是府君向中书省行文,禀报荆襄旱情,乞圣人减免赋税的榜子。若入京迟了,误了秋赋之期,便是圣人有宽免旨意,老百姓粮也纳了,税也交了,便是有旨意,也退不得了。”十九郎抬头看进他的眼睛,细细打量那苦恼神情,半晌,忽地含笑道:“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刘宸英听他引乐天诗为自己解释,又是感激他明白自己心意,又是对他心中抱愧,喃喃道:“便是这个道理……可你……”十九郎叹一口气,强支起身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亲,道:“罢了,这几里地,我自己回去便了,你也不需担心。”说着,忍痛着衣。
刘宸英小心翼翼扶他起身,呐呐道:“我……我自长安回来……”十九郎瞧着他,眸子里一片痴痴神色,截断他话语,应道:“好。”刘宸英低声道:“你……你将昨日那份文卷送与我,好不好?”十九郎一怔,问道:“做什么?”刘宸英轻声道:“便是一时见不着你,能见着你的字,你的书文,也是好的。”十九郎长出一口气,自书笈中取出笔墨纸砚来,道:“那书卷已烧得残了,我作一首诗与你吧。”说着,倚马作书,一挥而就。刘宸英接过来,见那卷上是清秀出尘的钟王小揩,工工整整的录了一首七绝,写道是:“流水涓涓吐芹牙,织乌双飞客还家。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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