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我第一次见到霍应是在一个旅游景区的自动存包处。我那时还在酒吧工作,几个来喝酒的常客撺掇我一起跟他们去西藏玩自驾游,由他们开车不收我路钱,我就自己出火车票、饭钱和住宿钱。他们几个不算是特别有钱的人,平时人品倒也还不错,不会坏规矩为难人。我的存款又不够干些别的什么大事情,慢慢地就被他们说动了。他们替我给老板那里交了一笔押金说了不少担保的话,终于带着我出发了。我是第一次出远门旅游,只觉得各个景区的门票是超出我想象的贵,特别心疼我的小荷包,他们好心地替我买过几次票,次数多了我也不好意思总让他们买票了。如果碰到票价特别昂贵的景区,我就找些理由不和他们同去,另寻地方游览一番,随后回去和他们会合。
在八宿附近时,我就一个人离了队,在中午乘了公交车去附近的山里漫步。山下有投币式的自动存包处,我以前曾在超市看到过却没有花钱使用过,现在第一次使用这样的东西,很是新奇。我按照存柜上的提示,先放了一枚一元的银币进去,然后按下正中的红钮,只听到“啪”的一声,右方自动弹开了一个柜格,红钮的下方还吐出了一张白纸,上面印着条形码。我赶紧把小白纸拿了塞在钱包里,把登山不需要用的东西给塞进了柜格,然后我做了一件令我十分懊悔的事情:我没有文明地用手把柜格的门关上,而是转过身直接用后背把柜格的门给顶上了。话说明明刚才存包处还没有人,可是我刚转身把柜门顶上,就看到我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旁边站了一个英挺的青年,他鼻梁上着墨镜,可是我依旧能够感受到他阴测测的目光。
他正拿着一张条形码纸站在柜子的扫码器处。时间沉默了两秒,然后这人把他手里的条形码纸给捏成了皱条,一把把我抓住摁在了柜子上,怒气冲冲地说:“你在干什么?”
我反应不过来,只能回答说:“我,我在存包啊。”
那个青年不放开我,他吸了口气,问道:“有手机没?拿出来。”这,这是在抢劫吗?
我哀嚎道:“我没有手机。我身上也没有带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显然一点也不相信我的话,动手就要抢我的钱包,我忙把钱包揣进怀里死死护住,一边大叫抢劫救命。但是存包处那里除了我们两个一个人都没有,那个青年的年龄比我大上三岁左右的样子,体格也比我强大很多,我自然挣不过他,很快就被他按到地上去了。他非常野蛮地把我的衣服扯开,在我悲惨的哭叫声中毫不客气地抢走了我的钱包。他得手后略带鄙视地说道:“你是卖的?”
我一愣,低头一看,我的左胸已经在刚才的争抢中微微有些袒露,我知道我的左乳被穿了一个孔曾经戴过银环,虽然我把环摘了下来,但是那个孔还是清晰可见。我忙把衣服拢上:“不关你的事,快把钱包还我。”
他根本懒得理会我,自管自地搜索了我的钱包一阵,皱了皱眉头,因为他确实没有找到手机。他转而拿了我的条形码纸在扫码器上扫了,我刚才的箱子便弹开了,他又大跨步地过去把我的物件都拿出来翻了一遍,转而骂我:“你出个门也不带个手机?穷成这样还出来旅游?”
买不起手机怎么就不能出来旅游了?我怕他打我,不敢吵嘴,只是充满怨气地回望过去。他不满意地指着我说:“我的箱子在你的下面。我的手机也在箱子里,现在没有办法给景区管理处打电话了。”见我的脸上露出一副“我们为什么要给管理处打电话”的表情,他懒得再跟我多废话,直接把我的背包和钱包抖落抖落,把里面的一元钱硬币全部拿走了,一共二十几枚。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把从我包里搜出来的硬币一枚一枚□□机器里,每插一个硬币按一下那个红色按钮,随机弹开一个柜格。他只是不断弹开柜格,并不关上,终于等他手里只剩下两枚硬币的时候,原先我柜格下面的那个柜格终于弹开了,里面是一个旅游包和一个手袋。他把里面的东西给取走,狠狠哼了我一声。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我刚才用背关门的时候,他正好在扫码器那里操作打开了自己的箱子,被我连带着直接顶上了。怪不得他冲我发火。
可他也没有必要对我那么凶,我又不是故意的。他现在用了我那么多硬币重新打开了自己的柜格,虽然费了一点时间,可到底也没有多么严重啊,犯得着还对我横眉竖眼的吗?不过这件事到底是我不对在先,我好脾气地跟他赔礼道歉:“对不起,我刚才关门的时候没有看清楚,不小心关了你的箱子。”
他微微一笑:“没关系。”他动作迅速地把我的钱包扔到我身上,然后把我的背包和其余物品都重新塞回到我原先的那个柜格里,然后“咣”地一声拍上了柜门,转身就走。我惊呆了,他怎么能这样?刚才他扫开我的柜格以后一直没有再重新合上过,这下我要拿回我柜格里的东西就必须重新投硬币开箱。可是我的硬币已经全部被他拿走了。我在他后面大喊:“你太过分了,我已经跟你道歉了。”他完全不理我,自管自地往前走。这里四下无人,我一情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不断喊他。他走了一会儿,我就看见远处是一个很空旷的小停车场,只泊了一辆黑车,想必是他的爱车。他走到了车边,车嗒嗒地闪了闪车灯,他坐进去便启动了。我知道追不上他,十分懊恼地停下脚步,用鞋跟搓着脚下的泥土。其实就算追上了他又能怎么样呢,我打也打不过他,他也不像是善良的助人为乐的人,我还能怎么办呢。
这时,耳边被重重地嘀了一下。那个人神奇活现地把车开到我的旁边,放下车窗,说道:“你到底跟不跟着了?你要是不上车我就走了。”
我忙道:“你先别走。我,我就是想把刚才用剩下的硬币要回去,我想去试试。”
他向我扬了扬手中的两枚开箱用剩下来的硬币:“我是不会给你的。不过这两块钱我可以当做是你雇我给你开车的钱,我带你在这里一带的山路上开一圈怎么样。说不定路上可以遇到小商店,你还可以去兑几个硬币。”
看着他墨镜下面贼兮兮的笑脸,我直觉地感到他是不安好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又很不愿意被他就这样抛下,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上了他的黑车。山间景色迷人,很快就让我忘记了这种猜疑的心理。他载着我在山峡间穿梭,两边的天际是黑郁阴淡的隐隐山脉,车驶到低谷时可以看见清澈的河水溪流,行驶到高处时可以看见绵延不绝的林海稀原,开到密林深处的地方放慢了车速,还可以观察到小小的松鼠在树枝间跳来跳去,灰色的野鸽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东挑西拣地翻草籽吃。坐着汽车兜风就是不一样,那个人为了让我看得更爽快,将侧座的窗玻璃开着,车速快的时候山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我发丝凌乱。
“那里有一只红狐狸啊!红狐狸啊!不对,是好几只,她身边有好几个小狐狸呢!”我拍了拍身后驾驶座上的那个人。
他懒洋洋地回答道:“看到了。你现在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我姓梁啊。那里有一个瀑布啊,好高好高。我们等会儿会绕到那下面去吗?”
“……”
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儿,绕过一个小村子时我下去换了零钱,足够我试到打开那个柜格,还买了几个木菠萝在车上剥了吃。我当然不好意思只管自己一个人吃,问他道:“木菠萝你吃吗?”
他无奈地说:“你没看见我在开车吗?”
我笑道:“那我剥了放在盒子里,以后你可以自己吃。”大概因为我这几天又一直在步行游览,难免有些疲累,吃了些木菠萝便觉得生出困意来了,也渐渐没兴致再看景致了,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硬币,问道:“这里的景色真好看,小动物也多。谢谢你开车载我。不过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回存包处拿东西了?”
我听到旁边淡淡地应了一声“嗯”,便安下心来,一心在他开回去的路程上打个小盹,便昏昏睡了过去。混混沌沌间,好像感到那人很体贴地把车窗关上了,车里很温暖,我更加抵不住困意,睡得不知今夕为何年。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变暗,我一看便知道睡过头了。而车子正高速行驶在一条宽直的道路上,周边变成了一片宽阔的高原,一点也不像是刚才那样幽曲的景色了。我一个激灵坐直了:“这是什么地方?你没有开回去吗?”
他依旧戴着墨镜,看也不看我:“你一直都睡得跟猪一样。送你回去干什么?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到察雅了。”我惊道:“什么察雅?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你快点停车,放我下来。”他这样自作主张地胁迫我和他去不认识的地方,令我十分地害怕难安。仔细回想遇到他以后他一系列的行为,先是夺走了我所有的硬币零钱,然后把我的东西锁在了柜子里,诱使我跟着他走,再假好心地开我兜风,趁着我睡着把我不知道开到了什么地方,莫非这人是人贩子?!就算不是,他也绝对是不安好心的。
见他不再搭理我,我抱紧了手里的随身包,大声说:“你再不停车,小心我砸你!”说罢,我吓唬他一般地举起了包。他这才不得已在路边停下了车。我伸手便拉开了车门,抱起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往车外跨,他抓住了我的手:“你跑什么?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反正你本来就是靠别人吃饭的,不如你跟着我,我会天天带你像今天一样玩的,好不好?”
“不好!你快放开我。我要回八宿去。我同行的人还在等我。你不要乱打主意,我失踪的话他们会报警的。”
“不识抬举。还同行的人?你赶着回去找别人么?你现在要是走了,以后想再回头倒贴我,就没有今天这样的便宜了,我就不会在你身上花钱了。你再考虑考虑。”
“谁会回来再找你?我本来也一个人活得好好的,不必要非要找什么人。还有你,你这个人太过分,心眼那么小,我不过是关错了柜门,你至于把我骗到其他地方去吗?肯定不是好人。以后最好不要让我再遇到你。”
他的脸色沉了又沉,冷声道:“那很好。既然如此,你就在这里下去吧。我看你怎么走回去。”他松开了我的手。我跌跌撞撞地逃也似的跑出车外。我刚在路上站稳,他就加速了汽车箭一般地离开了,那辆黑车就如同一个黑点一样渐渐沉下地平线,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我一个人站在荒原上,看着它远去的方向。
我心里也知道,说什么要回到八宿去太不现实。车子开了那么长时间,估计早就离八宿很远了,靠走是走不回去的。天色阴沉沉的,往来的车辆也少得可怜,看这个样子也是不可能搭到汽车的。与其回到八宿,不如考虑向着黑车远去的方向行走,先去察雅再说。到了察雅再想办法联系同行的人。刚才听那人说车行只需要十分钟,想必横竖也不会超过十五公里。一路上边走边看看能否搭到汽车。
我背着随身的小包一路沿着公路前行,却越走越发现天色不太对头。这天阴黑得十分厉害,空气中也可以感觉到非常潮湿的气息,风翻卷着我的衣领。不会的,不会的,这该不会是要下雨了吧。这可真是倒霉透顶了。我身上没有带雨伞,而这四周又是如此空旷,若是真的下起雨来,我准成落汤鸡。这高原的天气又有些冷,到时候又湿又冷可怎么办好?我只能加快了步伐,希望前面能出现些遮挡物什么的。事实上,情况比我想象的更加糟糕。我才走了二十多分钟,天色就骤然变了,初时先是密密麻麻地砸下豆大的雨点,然后随即一变,直接下起了冰雹来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冰雹,毕竟在别的地方尚属夏季,没想到高原地区却有强对流的气候环境会导致这种灾害性天气。难怪路上没有什么车辆了,想必当地的天气预报一出,当地人都避免外出了。冰雹一下,周围的视野就立刻变得极为模糊,如同加了高斯动态效果一般,很难看得清远处的事物了。我用随身包挡在头上,顶着冰雹,匆匆地小跑了起来,安慰自己千万不要害怕,用小跑的速度只要坚持一个多小时,肯定就能够到达那个叫做察雅的地方了。
我又顶着冰雹走了十多分钟,在远处模模糊糊地看到道路上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怪异地横在路当中。直到我跑近了,才看清楚原来那就是刚才我乘坐的那辆黑车。只不过它现在已经以一个非常凄惨的角度侧翻着横在了道路上。难道这辆车在开到这里的时候正好发生了车祸,翻在了路上?!虽然我觉得车主不是一个好人,可是发生交通事故总不能见死不救。我走近过去,清楚地看到刚才那位载了我又丢下我的车主还在驾驶位上。他脸上已经没有戴着墨镜了,但是此刻他满脸都是鲜血,非常恐怖。好在那一侧的玻璃窗已经碎了,我靠过去唤了他两声,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可是既动不了也说不了话。我虽然没有汽车,但是翻车后可能会发生漏油爆炸之类的常识我还是有的。我赶紧从碎裂的窗玻璃处将手伸了进去,打开了车锁,幸好车门没有变形太厉害,还能够打开。我把身子探了进去,松开了他的保险带,用力把他从车内拉了出来,拖到路边上。
他的头还在流血,我试着从外衣上撕布条下来给他包扎。但是衣服根本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好撕,我撕不开来,干脆直接把外衣在他的头上裹紧。我问他是否有哪里疼,他依旧无法回答,只是微微睁着眼睛看向我。按理来说,不确定伤处的车祸伤员不应该随意移动,应该尽快叫救护车才对。可是我找不到他的手机,而且我更不知道我们现在到底在哪里,就算打了120也说不清楚地点。眼见冰雹不见减小的趋势,柏油路的颜色渐渐由黑变白,我心下着急不已。我想了想,把包里剩余的几件外衣都裹在他的身上,把随身包也固定在他头部附近,然后冒着危险去他的汽车里把座位上铺的靠垫拆了下来,加垫在他的身上。我一咬牙,背起他,冒着冰雹往前走,我想尽快把他送到有医疗设施的地方。他头上温热的血淌下来,流在我的脖子后面,我心里很惊慌,生怕他在我找到人烟之前死去。我很想一直和他说说话,保持他神智清醒,可是我背着他走路,早已气喘吁吁,根本不可能还分出神来和他说话,只能时而地鼓励他一下:“不要睡,不要睡。”他开始还能微微地动动手指,下意识地搂紧我的脖子,可是后来他便渐渐不再有动弹了,只是我仍然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暖暖的,没有变得冰凉,让我觉得心安,好像只要他伏在我的背上我就能一直不停地走下去一样。我一心里满是对他的担忧,似乎也感觉不到累一般,不停地背着他往前走。
可是道路却蜿蜒漫长,似乎没有尽头一般,我渐渐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脚下的路也越来越湿滑难走,我已经趔趄了好几下,为了稳住步伐,小腿上只能更加用力。我身体的负担似乎变得沉重难忍,天地之间我似乎只能听到自己急促深重的喘息声。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我必须想一些事情来分散一下此刻痛苦的身体和精神。我异常清晰地在脑海中想到了在路上下车时他的样子,他很生气很生气,好像我要在中途离开他下车是多么对不起他一样,他似乎在控诉我:“你怎么能自己先离开呢?”我摇摇头,感叹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他只是一个和我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的陌生人而已,又如何能这般重视我,我这样的想法真是荒唐。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冰雹终于停了下来,可是路面依旧冰粒满地,仍然没有看到有什么过路的车辆。我觉得我的嗓子因为呼吸太过急促,十分干涩疼痛,双腿也已经开始自己打颤了,我怎么也止不住,甚至觉得视力也开始模糊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小点在一根无限长的曲线上慢慢移动,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甚至疲劳的感觉都在渐渐被吸干,随时都能倒下去。
我背着他走了很久,终于远远地看见路边的一抹异色,那是漂亮的红色,那个红色代表那里有一个加油站。我维持着那样的姿势和步伐,不敢有一点点改变,我觉得似乎我只要一个变化和失衡就会立刻崩塌,我撑着最后的力气,带着他走到了加油站顶棚之下,然后便失去了意识。在迷迷糊糊之间,我不断看见在无人的道路上,我挣扎着从他的车上逃了下来,他很生气暴跳如雷,然后开着车头也不回地走了,然后他就躺在出了车祸的汽车里,我很担心他会就这样死去。我和他,似乎说不清刚才是谁把谁抛在了路上,独自一人离开了。不过所幸的是,我最后还是赶上了他背着他一起走了,他很满足地趴在我的身上,清浅地呼吸着。冥冥之中,我似乎觉得这样的场景还会再度在我生命里上演一般。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医院的床上了,周围是一片洁白的颜色。护士告诉我是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喊了急救电话把我送到医院的,我只不过过于疲劳,并没有什么大碍,吊了些盐水和葡萄糖水便没事了,看我还是个少年,要我尽快联系自己的家长。我忙撑起身子,问护士:“和我在一起的男青年,出了车祸头部受伤了,他怎么样了?”护士头也不抬地说:“多亏了送来的还算及时,他没有生命危险,伤不是很重,只是有些失血严重,已经输过血现在被他朋友接走了。”其他的事情,她们也一概不知。
我在医院里修养了几日,联系上了同行的人,后来搭乘当地的班车去了火车站购买了回程票,匆匆结束了行程。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我虽然救了他,但是一路上他不是戴着墨镜就满脸是血,我一直没有真的看清楚过他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所以过了不久我便把他淡忘了。三个月后,我被霍家找到,被送去见过这位霍家少爷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认出过他是谁来。他穿了正装,气质和穿着便装时大有不同,更为成熟凌厉,现在想来他那时见到我时,眼睛微微眯了眯:“初次见面,我该好好照顾你,不是?”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笨笨地在那里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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