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是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间,而对于陈树瑜,他失眠了。自从有了三个娃,他睡觉就没超过九点,因为如果他不和孩子保持相同的作息时间,那么就代表着他会失去大把的睡眠时间。
十一点半,陈树瑜起来去给三个孩子盖了盖被子,然后把电热毯的电源给拔了,小孩子睡电热毯时间长了容易上火,准备明天去买两个电暖风,家里一个,给唐宋一个。停止供暖了,唐宋那里也一定冷的厉害,虽然已经是四月份出头了,但东北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陈树瑜总觉得这个时候比冬天还难过。
十二点十五,陈树瑜睁眼看了一眼手机,好吧,他投降了。
从程衍说出那句话开始,陈树瑜的心就没平静过,原以为和孩子们在一起,他们就闹得他没时间去想别的了,可是孩子们再闹也有玩累了,睡着的时候。就剩下陈树瑜自己的时候,他又开始想程衍,想程衍的好,想与程衍的相遇,然后陈树瑜就想到了自己最不想想的事。
陈树瑜不知道别人的记忆是从什么会后开始的,他是从五岁,从一个背影开始,那是父亲的背影,但和那篇著名的文章有点不一样。
那应该是他上幼儿园的时候,父亲抱着姐姐走在前面,他背着自己的书包,在后面跟着,有时候父亲走快了,他跟不上就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喊一边哭,然后父亲就会停下来等他,姐姐趴在父亲的肩膀上对他做鬼脸,他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父亲把姐姐放下来,然后从姐姐的书包里拿出手纸给他擦脸,他的手那么大,那么有劲儿,擦得陈树瑜的脸都红了,但他却很高兴,因为从小到大父亲几乎没怎么碰过他,然后父亲告诉陈树瑜:男孩子不许哭。
陈树瑜吸着鼻涕问:如果我不哭,那你可以也抱抱我吗?
后来上学放学的时候陈树瑜都紧紧地跟着自己的父亲,跟不上了就一直跑,也不哭,这样十次里陈树瑜也可以被抱一次。
陈家是四口之家,陈树瑜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叫陈淑玥,在别人看来这个家庭幸福极了,儿女双全,不说是富裕,但也不算是贫穷。
父亲经营一家小饭馆,真的是小饭馆,只有几张桌子,他一个人当老板,厨师,服务员,收银员还有洗碗工,因此身上总是有一股油烟味儿,陈淑玥讨厌这股味道,她不愿意让父亲抱她,也不愿意父亲用他长着胡茬的下巴来亲她,每次父亲这么做之后陈淑玥总会对着陈树瑜抱怨,陈树瑜却是一脸羡慕的看着她,有一次他被父亲抱起来,他才知道原来被父亲抱起来会离地面那么高,父亲身上的油烟味儿也没那么难闻,他还偷偷摸了父亲的胡茬,也没那么扎人。
来陈家吃饭的多数都是工作忙没空做饭的街坊邻居,来人都打趣他,说他娶个漂亮老婆却不舍得让人出来露面,每当说到这,父亲就憨厚一笑,也不反驳。
母亲长得漂不漂亮陈树瑜不记得了,因为她身体不好,陈树瑜对母亲的记忆只停留在七岁之前,因为他七岁那年她去世了。从那以后,家里所有关于她的照片都被父亲给收了起来。
在此之前,陈树瑜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温柔的,缠绵病榻的女人,她会用她有些冰凉的手抚摸陈树瑜的脸,会把零食公平的分成两份,会在陈树瑜调皮的时候无奈的看着他,用手指轻轻点他的头,会在陈树瑜哭的时候温柔的给他擦眼泪。
那时的陈树瑜即调皮又听话,他会和一群男孩子上房上树的掏鸟窝,拿蚯蚓吓唬小女孩,也会在父亲忙不过来的时候帮他上菜洗碗。
然后等到晚上,去把和小女生跳橡皮筋的陈淑玥叫回来,和父亲带着当天的剩下的蔬菜回家,家里母亲早就站在回家的路口等着他们,父亲看到母亲后要么责备她穿的少,要么让她下次在家等着,母亲也不生气,一边抿着嘴笑一边逗他和陈淑玥,然后一家四口慢慢向家走去。
那是陈树瑜对家的最初印象,但“家”这个字在陈树瑜七岁那年变得面目全非,从此以后陈树瑜发现自己不认识这个字了。
陈树瑜刚上小学一年级,那天天气特别好,语文老师正在黑板上写韵母表,然后他看见班主任一脸严肃的走进来,把他和陈淑玥叫了出去。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家里有点事,让他们赶快回家,是父亲的小饭馆又忙不过来了吗,那叫他自己回去就行了,为什么要叫姐姐呢?
回去之后,陈树瑜发现自己那个小小的家里挤满了人,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杨婶儿眼睛红红的,她把自己和姐姐搂在怀里,不停地说“快去再看看你妈妈”。
床上的人脸色白的有些发青,像是睡着了一样,然后陈淑玥开始哭了起来,陈树瑜不明白陈淑玥为什么要哭,妈妈不过是睡着了,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一边哭一边看她。
然后他看见自己的父亲,他一脸平静的坐在床边看着母亲,然后突然抬头看着陈树瑜,恶狠狠地问:你为什么不哭?没良心的东西!
陈树瑜想说:我是男子汉,我不能哭,我要是哭你就不抱我了。
但他不敢,父亲太吓人了,就连以前自己调皮他打自己的时候都没有过这种表情,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没哭,父亲在那以后再也没抱过他。后来他被杨婶儿给抱到了厨房,他想问:你们哭什么?我妈妈怎么了?但他也没敢,他害怕平时笑眯眯的杨婶儿也会变成父亲那样。
陈树瑜有点记不起后来的事了,一连几天,家里人来人往,他和陈淑玥穿着孝衣,陈淑玥一直在哭,然后父亲有空就把她抱在怀里,他像是没人管了一样,每天吃饭要么是自己找点吃的,要么是杨婶儿想起他给他带点吃的。
然后家里的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父亲去小饭馆,他和陈淑玥上学,但这个家已经没有母亲了。陈树瑜已经知道母亲是去世了,这是杨婶儿告诉他的。然后他问自己同桌,什么叫做“去世”,同桌说,去世就是死了,就是再也没有了,他爷爷前几天刚刚去世。
“去世”就是再也没有了,陈树瑜觉得他的家好像也“去世”了,没有了母亲的家静的可怕,连陈淑玥都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了,每天回家就是安静的写作业,看书。陈树瑜和她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在写完作业之后回去家里的小饭馆帮忙,父亲没再和他说过什么话,每天都沉默的可怕,只有在面对陈淑玥的时候会露出些许温柔。但陈树瑜已经有些懂事了,他不会像小时候一样还想再争取些什么,他发现自己和陈淑玥是不一样的,即使他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
到了陈树瑜小学毕业,家里又有了变化,陈淑玥被父亲送到市里去上初中了,陈树瑜没敢问为什么,而且他知道就算自己问了也不会有回答。那时陈淑玥早就不是之前的那个整天爱笑爱闹的姑娘了,她也变得沉默起来。十几岁的陈树瑜异常的早熟,他觉得这个家沉默的让人绝望,如果陈淑玥能离开这儿,换一个地方生活也好。
陈淑玥去市里上学的那天深深的看了陈树瑜一眼,然后带着一脸解脱走出了家门。陈树瑜不知道父亲看没看到陈淑玥的表情,如果看到了又会有什么感想。他不知道,他也想离开这个家,但如果只有一个机会,他愿意让给陈淑玥,因为他从小就被教导男孩子要让着女孩子。
因为在市里没有什么关系,陈淑玥的学籍没办法迁到市里的学校,只能是在那借读,每年要交大笔的借读费,这对于这个家来说有些难。
陈树瑜初中三年几乎没买过什么新衣服,穿的除了校服之外就是街坊邻居家孩子穿小的衣服,家里越来越难,他拼了命的学习,生怕父亲以学习成绩为理由让他退学。
但那天还是来了。
中考前夕,市里的重点高学五中给附属县的各个初中每学校一个保送名额,陈树瑜他们学校定的是陈树瑜,而且对于贫困学生还有一定的补助。
陈树瑜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还在担心是不是自己的成绩退步了,等到老师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他高兴的都要疯了,陈树瑜觉得自己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
放学之后,他兴奋的跑到家里的小饭馆,对着正在洗菜的父亲大声说道:爸,我有事儿和你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喝父亲说话了,也很长时间没那么大声的叫过一声“爸”了。
父亲被他叫得一愣,然后说:我也有事和你说。
然后陈树瑜就不想和父亲说他的事了。
父亲说,你姐姐的老师告诉我她这次模拟考的很好,上五中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去五中还得交借读费;父亲说,我年龄大了,干不动了,你长大了,是时候该撑起这个家了;父亲还说,你是男孩子,少读些书没什么关系,但你姐姐是女孩子,不读书还能干什么呢?
陈树瑜说,对,女孩子就是应该多读书,我没事,我什么都能干。
父亲没有问陈树瑜有什么事要和他说,陈树瑜说完那句话后也没再开口。他默默的帮父亲把菜洗了,桌子摆好,然后等了一晚上也没有人来吃饭。
第二天陈树瑜在课间的时候去找了班主任,他说,我不想要这个保送名额了;他说,我想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五中;他说,把这个名额让给更需要的同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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