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阳缓缓睁开眼，迎上了他的视线。相对无言。
原来他也睡不着么。纯阳想。
纯阳忽然记起来了，万花的嗓子，就是那天在无名客栈之后哑了的。他曾经听人说过，万花谷有一种秘药，无色无味却能催人情、欲翻腾不休，耗人精气神，最重要的是，能在梦中套出真话来。这药是外熏的，若是内服，其过于猛烈的药性就容易灼烧喉咙，把嗓子烧坏。
若不是为了套取情报又拖住他，万花又怎么可能甘愿自毁喉咙也要服下那药。
纯阳模模糊糊记得，在那之前，万花也拥有过一把宛转悠扬的好嗓音。
所有的事情，都止步于曾经。包括那一天的万花。
纯阳看着院子里那道清瘦的身影，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他闷闷地开口：“我全都想起来了。”
万花站在院子里那颗粗壮的木棉树下，迎着月光微微一笑，他伸出一只手轻抚过那颗木棉树，声音沙哑：“那这颗木棉树呢，你想起来了么？它是我们当年一同亲手种下的，如今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当真是岁月如梭啊。”
“那座无名冢……是你的吧……”纯阳的声音很小，小的几乎快要连自己都听不到了，这句话出口的瞬间，纯阳觉得自己害怕的几乎快要颤抖起来。
当年自己刺出去的那一剑穿胸过堂，不避心脉，又抽剑而出，怎么可能留得下活口。
他从前不曾想，也不愿去想，哪个凡人能有本事建得起一座死城，困得住两人不受外界打扰，能让纯阳多年过去，不老不死。
万花牵着嘴角戚戚的笑，他说，是我，所以如今的我不过是不肯转世投胎的孤魂野鬼一只，你怕么？那双布满落寞的眼望过来，让纯阳的心一下一下的疼。
爱恨交织不清，生死都能与共的人，便是做了鬼，又有何好怕。纯阳望着他摇摇头，他问万花：“为何不愿投胎转世重新为人？”
“因为放不下，”万花直直望过来，“放不下，舍不得，怕上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再来世上一遭，却再也想不起，找不到你。”
我怕的只是，从今往后，我的漫长人生里，再没有一个你。
月光清冷，夜色寂寥，谁的泪无声滑落。
纯阳忽然想起和尚前些日子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来，他说，你明白什么叫心念成魔么？他对你心中有情亦有愧。所以放不下，舍不得，便成心魔。死城，由心魔而生，心魔，由你而起。世间事物因果循环报业不歇，你是他的因，亦是他的果，而这一切，都是他的业障轮回。
他死的时候，执念太深，心自成魔，建起了那座空城，以为从此能与你重头来过。
到了这一刻，过往那些恩怨情仇，爱恨纠葛的算计背叛与伤害早都统统被抛诸脑后。脑中，眼前，心里，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一个人的名字。
纯阳站在窗下伸出手来，他有一把沉沉的好嗓音，他用那声音轻轻唤着万花的名字，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万花有些迷茫，他头一次感受到了身子的轻盈，不过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到纯阳身边，他握住他的手，立在台阶上，静静地与他对望，纯阳手上用力，便将他扯入了怀中，那个身子单薄的，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消散不见。
清清冷冷的月光落了一地，落在石阶上，窗户前，落在两个紧紧相拥的人身上。
却道是，天阶夜色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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