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阵,王继恩才听得低低一句:“文人拐弯抹角,甚可恨!”
本朝文人,谁敢在天子面前卖弄,故意绕话。再想天子今日所见之人,想必只有那位了。
那位确是胆大,也绝美。宫中人悄悄议论他。但若真大逆不道说了什么话让天子不解,也可问翰林。
不问恐是有顾虑,不愿朝堂人知晓。
他心中想到一法,此举有几分似佞臣…也不欲见英武天子为一事如此耿耿于怀,遂暗指宫里有众多江南宫人,且多才艺。
天子不说话,他偷偷仰头看,天子正瞪他,那气势着实让他发怵。跟了多年,知晓其意,索性从殿上退下。不多时,带了一个尚未结髻,体态娇小,面容秀丽的女子来:“贱妾乔氏(注1),拜见官家。”
待殿中无他人,赵匡胤就问她李煜那句诗出处。
“若贱妾未弄错,此是南朝梁武帝的诗。题为《莫愁歌》: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诗不难,听来是女子情怀,愿心中所爱不愿富贵。李煜恐怕另有所指。梁武帝据闻擅诗词,好佛比起李煜倒过之,除此也没什么相似处:“此诗何解?”
女子似犹豫,又再伏跪于地:“官家恕罪。”
这诗实不值如此反应,若李煜归朝后写这类诗,百首千首他也不管:“恕你无罪,直说。”
“梁武帝好佛,曾三次舍身同泰寺。贱妾窃以为,皇位对于梁武帝,正如诗中‘人生富贵’。”
不想要皇位?
“‘东家王’是佛寺?”
“或许是,或是其他...”
这些人吞吞吐吐,就不来句痛快的:“‘其他’又指何物?”
“或有错失的心中所爱;或是可选择的另一条路……心中所愿,终非世人艳羡之物。”
“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见解。或是有人告诉你的?”
“妾陋质,自小在旧宫中耳濡目染,学了些皮毛。不敢有所隐瞒,此解未必是梁武帝本意,若有妄言,望官家恕罪。”
虽摸不清“东家王”本意,“不愿皇位”怕真有。江南故事,那皇位李煜当年无意角逐,只是轮到他了。
想自己为座下皇位费尽心思,有人却对奉上宝座弃如敝屣。 看来是遇到位高士。该说清高,还是狂妄呢。
心里烦躁也渐渐消了。
“若你选,愿‘富贵’,或是‘东家王’?”
“…贱妾在旧宫曾出家。奉佛之人,心中不敢有其他。”
这回答谨慎,言下之意,赵匡胤也听懂了。
江南三千里地,除了国君臣子,连个小宫人也不俗,不可不刮目相看。
忆今晚在宣德楼下所见:一轮圆月,一袭孤影。 那一眼远超他对“美”的认知与想象。 宣德楼下尽是太平欢歌,却有一“枯树”固执守着一轮孤月。
视而不见,太难。
上元收灯,汴梁城的焦点又转到吴越王一行。
自金陵降,吴越王钱俶便应诏入朝。一路天子施以无上恩礼:特开大通堰便其尽早入京;一路赏赐众多——金盒汤药,金鞍辔马,派御厨仪鸾与翰林随行;甚至在钱氏未至前亲幸礼贤馆阅视。
吴越无疑是南方小国中最长寿的一个。自武肃王钱鏐据杭州,已近百年。唐末群雄并起,南方小国开基之君便是“群雄”,后来南方有了新的故事:或昏庸淫暴,或奢靡倾颓 ,或如梦似幻。汴梁布衣随口便可历数:湖南建天策府,极栋宇之盛,栏杆饰以金玉,涂壁尽用丹砂。又有“九龙殿”,殿中雕沉香为八龙,饰以金宝,各长百尺(注2)。后马氏兄弟相残,长沙一城尽为废墟;广南有狂妄称后唐皇帝为“洛州刺史”的“真蛟蜃”,国中专用阉人,亦奢侈至极;蜀地有缕金忘忧花。有冬温夏涼,醉者破酲,梦者游仙的“左工枕”;有色浅红,以鲛绡所制,上绣十洲三岛,至夜则灿错如金箔的“皇明帐”。有温软花间小词;江南仅一曲《霓裳羽衣曲》已可傲视诸国。吴越淫暴奢靡毫不见,论文华却逊色,最响亮的莫过中原皇帝所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名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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